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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頓我們為動物流下的眼淚──專訪《動物關鍵字》黃宗慧、黃宗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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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以動物為鏡 》、《倫理的臉》、 《就算牠沒有臉》、 《牠鄉何處》,到今年2024年的《動物關鍵字》,黃宗慧(左)和黃宗潔(右)不曾停止為台灣的動物文學留下紀錄。從《以動物為鏡 》、《倫理的臉》、 《就算牠沒有臉》、 《牠鄉何處》,到今年2024年的《動物關鍵字》,黃宗慧(左)和黃宗潔(右)不曾停止為台灣的動物文學留下紀錄。


動物文學這十幾年來在台灣出版市場的能量,閃著雖不耀眼但也清晰熠熠的星光,今年初馬尼尼為的《今生好好愛動物》,為動物的紀實文學報導展露新頁,而黃宗慧和黃宗潔姊妹兩人合作的《動物關鍵字》,收錄三十位不同作家的動物散文書寫,並加上兩人深情又理性的評析,像是遞給讀者三十把開啟動物命運之門的鑰匙,讀著讀著,也許有時流淚有時陷入沈思,年輕時捧讀情書,大抵也是如此吧。

一年前偶然在網路上讀到一篇黃宗潔的專訪,她提到在日常語彙上使用某些動物去批評別人,即使是玩笑,也隱藏著不自覺的,對動物的偏見,像是罵別人「豬隊友」或「畜生」,她認為「是因為豬在你心中是一個地位很低的東西……這其實是一種對動物的羞辱,而不是對人的羞辱,它背後意味著你對動物的不以為然」。

動物關鍵字——30把鑰匙打開散文中的牠者世界 (電子書)

動物關鍵字——30把鑰匙打開散文中的牠者世界 (電子書)

動物關鍵字——30把鑰匙打開散文中的牠者世界

動物關鍵字——30把鑰匙打開散文中的牠者世界


▌對動物的不友善,原來是如此習而不察

讀到這裡我有點嚇到,我知道自己會很有意識的不使用「豬狗不如」「蛇蠍心腸」「狼心狗肺」這類語彙,蓋因這些字很明顯對上述動物有著非常強烈的貶抑和惡意,對我來說,豬狗蛇狼的生命不比人類低階,用「豬狗不如」來形容對某種人類的厭惡與憤怒,是對無辜豬狗無情的踐踏,但「豬隊友」這三字在網路上通常是以輕鬆說笑或戲謔的情境,來形容伴侶的落漆或跟不上節拍,對豬的貶抑被巧妙包裝了,我忍不住回想,所以我曾經用「豬隊友」這三個字來鋪陳自以為的罵人的幽默嗎?

人類日常生活裡對其它動物無所不在的羞辱和不友善,原來如此容易習而不察。

讀完《動物關鍵字》開始發展本篇訪綱時,我思索著,既然全書以類似動物園區的概念分輯,以「虛擬動物園」取代真實動物園,期待讓更多人透過文學來認識動物的心意,而這座虛擬文學動物園有八個園區:同伴動物、離世動物、觀賞動物、虛擬動物、經濟與實驗動物、城際動物、野生動物以及動物視聽館,除了貓狗,本書文選也納進其它動物如跳蛛、蝸牛、魚....,我決定要留下一點篇幅給「厭惡動物」,在從事動保的漫漫長路上.,黃宗慧黃宗潔兩人必然被挑戰過「那麼有愛心那麼愛救貓狗,那你吃不吃肉?螞蟻你捏不捏死?老鼠你抓不抓?」

「希望這30把鑰匙中的任何一把都好,能為動物打開一道通往沒有眼淚的命運之門。」應該是黃宗潔對這本書最大的期待和信念吧。「希望這30把鑰匙中的任何一把都好,能為動物打開一道通往沒有眼淚的命運之門。」應該是黃宗潔對這本書最大的期待和信念吧。


▌試圖為動物推開一道不同的命運之門

於是我想從鄰居捕鼠籠裡的一隻老鼠談起——

和我僅一牆之隔的鄰居廖先生家有個小巧庭院,種著高大的吉野櫻、茂盛的鹿角蕨、豐美的繡球花,鳥蟲生生不息,角落有兩個瓷碗天天為一隻三花貓補充清水乾飼料,然鼠患也始終困擾,院子草皮上捕鼠籠無一日不在。去年某日深夜我遇見廖先生提著籠子正要外出,籠內一隻老鼠吱吱叫,終於抓到老鼠了啊!

我問他,拎著鼠籠要去哪裡?

他笑呵呵回答,「帶去後山把它給野放掉!希望它在後山好好生活,別再跑來我家了。」

望著他的背影在暗夜中漸漸遠去,冷風拂面但我內心暖暖,願意來回走二十分鐘黑漆漆的路去放生一隻困擾家屋許久、苦守月餘才抓到的老鼠,未免太不符合城市裡尤其是中產階級對「鼠患」的處理方式了吧。當下我想起黃宗慧和黃宗潔經常提起「試圖為動物推開一道不同的命運之門」,眼下這隻籠中鼠遇到廖先生因而有了不同的命運,一如《動物關鍵字》收錄黃亭瑀的〈蛛生〉,那隻小跳蛛遇到她先生K不僅沒被消滅,還和K「彼此馴養」,未能生育的夫妻兩人甚至為小跳蛛佈置一個如豪宅花園的家,昆蟲箱內鋪了碎石和長壽花枝葉,細心餵食蟋蟀和果蠅,小跳蛛開燈就醒關燈就睡,成為作家筆下的我們仨。

黃宗潔以「移情」做為這篇文章的評析關鍵字,寫了將近2000字,想來正是姊妹兩人在受訪中大笑提到「越寫越不受控」的實例,編輯建議每篇評析1200字對排版和閱讀來說最恰當,黃宗慧黃宗潔一開始也試圖「配合」字數建議,但長年學術寫作習慣和對動物處境的嚴謹研究使然,兩人終究任性發展成越寫越長的「情書」,而我以為「動物關鍵字」的精彩與魅力,即是三十位作家動人散文與兩位學者類論文評析之間的風格交盪與平衡。

《動物關鍵字》的初心,黃宗慧認為是想重現「我們眼中的,作家眼中的動物」。《動物關鍵字》的初心,黃宗慧認為是想重現「我們眼中的,作家眼中的動物」。


▌大小是問題嗎?是否生命的重量就有不同?

黃宗潔在〈蛛生〉評析的最後,引述了《昆蟲哲學》一書中Jules Michelet 句子:「怎樣的大小才能贏得您的尊敬?」以及小說《犁過亡者的骨骸》中,一位護林員冷酷又實際的話語:「您覺得我們會因為甲蟲在那裡繁殖,就踮著腳走在森林裡嗎?」,藉此提出動物「體型和結構上的差異」,影響人類對其形成認同、同情乃至移情嘗試。

犁過亡者的骨骸(特別收錄: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致詞) (電子書)

犁過亡者的骨骸(特別收錄: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致詞) (電子書)

The Insect [Tr. by W.H.D. Adams]

The Insect [Tr. by W.H.D. Adams]


動物的大小,是問題嗎?渺小如螞蟻蚊子,巨型如白熊藍鯨,是否生命的重量就有不同?這是何其有趣又鮮少被提出的討論。

多年前我家有一隻大喇牙安安好好在天花板居活,我和兩個孩子視牠為不互相打擾的家人,不想有一天好友L和她先生、女兒來我家作客,她先生一見高牆上的喇牙,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殺死了牠,當時在廚房煮飯的我聽到女兒慍怒的告狀,極度錯愕中卻還維持情面,只弱弱喃喃說,喇牙會吃蟑螂也不主動近人攻擊人,牠在牆上好好的,你應該跟你女兒解釋生命都值得受保護,而不是殺了牠。

多年後回想,當時我為何怯於顯示我對這隻喇牙的認同與憐惜?是擔心為一隻嚇到朋友幼兒的節肢動物請命說話,讓我顯得可笑嗎?

除了動物體型的大小,本書也沒有錯過關於「厭惡動物」的討論。書中選錄黃宗慧〈人的鼠性〉,黃宗慧以文學裡的老鼠、藝術作品裡的老鼠、實驗室裡的老鼠,闡述人與老鼠之間的倫理問題。街頭老鼠不盡然人人喊打,廖先生家被捕獲的老鼠即有著被野放的慈悲結局,談到老鼠,纖細、優雅、波浪捲髮,著柔軟印花裙裝、手作甜點的功力被家人盛讚的黃宗潔,一再以柔和、堅定、溫暖、真摯的語氣說「好可愛」。

她在東華的研究室曾出現一隻小老鼠,人鼠短短照會過一面,從此黃宗潔離開研究室時,習慣在固定的地方留下一塊餅乾或一小塊麵包,隔週回研究室,餅乾必然是被吃掉的。人鼠之間如此有形亦無形的「交流」大約持續兩年,隨著餅乾從一開始被全部吃光,到漸漸有剩,到越剩越多,黃宗潔心裡有數小鼠逐漸老去了。

直至連續數週,餅乾原封不動、完完整整地留在原地,黃宗潔開始地毯式搜尋僅見過一面的老鼠的蹤跡,果然在壁角找到已明顯死亡的牠。不可思議的是,老鼠不知道從哪裡為自己找了一個小巧克力紙盒當枕頭,身上蓋著一小塊抹布,像是睡著似的,牠安詳躺在自己布置的小墓,那畫面如此平靜有靈性卻又衝擊人心,黃宗潔從來沒有想過老鼠可以這樣死,相對於黃宗慧〈人的鼠性〉文章中老鼠在人類世各種悲慘傖惶的命運,這隻老鼠從出生到終老,在黃宗潔的研究室裡度過自由、無懼的一生。常人眼中的「厭惡動物」老鼠,卻是黃宗慧、黃宗潔姐妹兩人亟欲引起公眾討論其倫理和命運的生命之一,同為哺乳動物,人鼠在這城市裡為生存而努力的本質並無不同,黃宗慧希望我們開始思考,對於厭惡動物,是否至少在奪去牠們生命時,可以採取較人道的方式?而終結實驗室對老鼠的無止盡地利用與折磨,科學界已漸露曙光,只要我們願意為動物多做一點點,哪怕只有一點點,對牠們都是命運的改變。


▌安頓我們為動物的情感與流下的眼淚

從2017年《牠鄉何處》、2018年《以動物為鏡》《倫理的臉》、 2021年《就算牠沒有臉》,到今年2024年的《動物關鍵字》,黃宗慧和黃宗潔在外文系和華文系授課之餘,不曾停止動物書寫的腳步,或是合著或是獨寫,兩人為台灣的動物文學理論、動物倫理探討,一再敲擊出或嚴肅或悲柔的鳴聲,回首為動物請命的這條路,沉重、哀傷、挫折、失望的時刻居多,大姊黃宗儀默默捐錢資助流浪動物,卻也屢次心疼要兩個妹妹「評估自己的能力」,三個女兒為流浪動物傾注那麼多的時間、金錢、體力和情感,我忍不住問,「黃媽媽很擔心你們這樣的生活樣態吧?」

黃宗慧點點頭,承認自己總是不會設停損點,因此不只是媽媽,先生和姊妹們也總是為她操心。幸運的是家人依然選擇支持,而不是帶來阻力。但多年前媽媽帶著從社區收養的浪犬小黃散步時曾不慎跌倒骨折,基於體力與安全的考量,她們確實未再多收留流浪動物,以免增加媽媽的負擔。投身動保近三十年,如今她們試著在自己的極限範圍內,試著避免以激烈尖銳的方式,勉力為動物在人類世鋪一條脫困的路,但願這三十封情書能夠流傳到越多人家的書架上,不僅安頓我們對動物的情感與流下的眼淚,也讓動物能夠抵達幸福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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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場加映
作者包廂導讀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Q=提問:OKAPI 
A=黃宗慧(Iris Huang)、黃宗潔(Cathy Huang



 


Q.
和過去的作品比起來,這一本做到什麼樣的「位置」或「高度」?

Iris:雖然自己沒有先設想要做到什麼樣的高度,但我想寫作的位置確實和之前就自己關心的動物主題做申論有所不同。因為想看到作家眼中的動物是什麼樣子的,所以如果說以往的位置都是直接設法想像或代入動物的處境,這次比較像是,想像其他作家如何看待動物。說「想像」,是因為這裡面一定有我們的延伸解讀,就像我寫完〈迷你龍還在那裡〉時,其實當然無法確定,陳栢青文章最後的領悟,或說靈光乍現,和我對他的領悟的領悟,是不是同一件事?又例如韓麗珠作為貓的育養者,對育養中的拉扯產生了種種自我檢討,這些不安,是我用人類學者安清「調音」或哈洛威關於相互適應的說法,就能梳理安頓的嗎?每一篇評析,都帶著類似但程度不等的不確定感。不過正因為是用關鍵字的形式去扣連每一篇散文,原本就不是「蓋棺論定」式的解讀,而是像副標題的鑰匙意象一樣,是我們試著用我們讀到的重點作為鑰匙,藉以打開作家眼中的牠者世界,所以如果真的「劃錯重點」,好像也沒關係?因為這就是作者的文章帶我們看到的世界,儘管未必是他們原先預想的。而這整個寫作過程的位置,也因此好像在驗證我自己的信念:不需要用「子非魚,安知魚樂?」,來否定我們可能透過觀察與想像,更靠近動物的心靈一點點。因為理解人的過程也沒有太多不同,想趨近他者或牠者,都一樣需要經過各種嘗試與設想。所以這些評析,也可以說就是我們閱讀文本後根據我們的觀察所做的設想。

Cathy:對我來說這次的選集也是一種全新的編選經驗,因為除了收錄之外,關鍵字的選擇,讓評析本身增加了新的挑戰。我們試著和每篇文章進行對話,因此必須有一把能夠既聚焦又延伸的「鑰匙」。有的時候,文章讀了很多次,當然也有可以延伸的感受或想法,但如果沒有找到那把「鑰匙」,想法就可能顯得發散。除此之外,我會希望這些對話能兼顧到「動物」與「散文評論」兩個部分,除了透過作品延伸對動物議題的思考之外,以散文評論的角度來說,也希望用一種比較不一樣的方式來跟作品對話,覺得這樣會更有趣一些。


Q.本書選文的標準是?

Iris:主要的選文是Cathy進行的,蒐集到的文章再共同討論是否適合(同時考量各個分區的文章數量,以及,寫不寫得出評析……有些文章雖然很有意思,但對自己的「揣想」太沒把握的,就像找不到鑰匙開某扇門一樣,只能放棄,因為不希望太多腦補)。至於我選的文章,某種程度上幾乎都算是「邀稿」,是臉友或從前曾上過我在台大開的通識課「文學、動物與社會」的同學,因為知道他們對動物議題特別關心、且持續有相關寫作,所以請他們提供一些作品,讓我選擇適合這本選集的。

Cathy:如同在序裡面提到的,我們在選的時候決定排除已經在動物專書中的文章,所以乍看作者名單,其中有一大部分應該是平常提到動物書寫的時候,未必會直接聯想到的作家。這樣做並非為了標新立異,而是希望去展現出動物書寫的某種普遍性和日常性,牠們真的是從各種面向與我們的生活休戚相關,因此許多作家在分享自己的經驗、思想、情感時,動物的記憶也會是他們重要的寫作素材,這是希望透過選文呈現出來的想法。另外有些精彩的篇章或具有代表性的作家,同樣符合「文章沒有收錄在動物專書」這個標準,但我們可能各自在之前的書中討論過,基於不重複的原則也會選擇先略過。

Q.這本書適合誰讀?

Iris:對華文散文有興趣的讀者,關心動物議題的讀者,也許還有想訓練自己賞析能力的讀者?可以在讀完每篇之後想想自己對這篇會列出什麼關鍵字,比對一下我們的答案,哈哈。

Cathy:以上回答好像很全面了?其實所有人都可以讀???


Q.編選的時候,有沒有想要帶讀者去什麼地方?

Iris:其實就是我後記中說的,想要安頓像我們這樣的人的情感。但選擇的方式,卻是用「說理」。因為我覺得許多關心動物的人,可能有時會懷疑自己是異類。在人類中心的世界中,關心別人認為並不重要的小事(被清理的燕巢、被拋擲到路上成為一灘屍體的蝸牛、疫情下被人道處理的倉鼠……),經常被當成情感氾濫、小題大作,甚至,有些人連自家動物過世,都覺得需要躲起來悲傷,但我很希望這樣的人,都能更理直氣壯一點,能了解到這些情感都是很珍貴的,而且是有倫理意義的,所以我試著透過自己在動物研究領域的所學,把這些「理論依據」,用不要太學術的方式表達出來。對於已經看見動物的讀者,希望能帶他們到一個,能安心看待自己對動物的關切之情的地方。對於沒有特別注意過動物的讀者,希望透過這麼多書寫動物的作品,帶他們看見動物,也看見人與動物關係的不同樣貌。

Cathy:確實就是希望帶讀者看見動物吧,看見各種動物的處境,也看見有人是這樣在看動物、這樣在對待動物的。看見我們的想法和做法並沒有那麼理所當然,保持更多鬆動的彈性與可能。我想過去我們寫的每一篇文字,也都是抱著這樣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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