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早就想寫一篇「父親這種病」(其實已經寫在很多詩文中),這種對「父親」(明確的說是「孩子的父親」)的觀察與不滿,有一種「寧可他缺席」算了的想法,多年前看到日本精神科醫師岡田尊司《父親這種病》,對其精準描繪的種種父親形象大有共鳴,以這第二類型(「愛自己」的父親)為例:
對於阻礙自己的人,就算是破口大罵或施以暴力都不以為意,因為覺得自己做的都是對的,因此會用都是別人的錯這種理由來為自己的行為正當化,不會反省自己。看了《吉米.科瑞根:地球上最聰明的小子》這本名聲奇大、厚如字典的圖像小說兩遍後,我感覺就像看完《父親這種病》的吃驚,沒錯,它把「父親」的負面形象毫不留情又精準的描繪出來了。它的潛標題甚至可稱「父親這種病」,或者是「吉米找爸爸」。長大後的吉米和多年沒有聯絡的爸爸見面,在爸爸家住了幾天,很多小時候的回憶自然湧上。整本書夾雜了大量兒時令人心疼的「受傷」回憶,而這一切的「受傷」,皆源自父親,恕我這樣武斷的說法。書中那位父親的言行,就像上述《父親這種病》描繪的那樣。吉米的父親,有大量語言或行為暴力。某天早上因為和妻子分開,就獨自把小吉米帶上路。兩人與其說相依為命,不如說是吉米可悲童年的開始。
自我愛強烈的父親與所有自我愛強烈的人一樣,都喜歡優秀、美麗的東西,討厭低劣、有缺陷的東西。即便是自己的孩子,如果是優秀的孩子就會愛,對缺乏出色表現的孩子或老是失敗的孩子,就會顯得漠不關心。有時甚至還會起憎恨、厭惡之心。
這本書,有部分自傳性成分,作者克里斯.衛爾(Chris Ware)的這句話大約和很多人心中「父親」的分量雷同——「你看完這本書大約需要五個小時,約莫等於我和我親生父親曾相處時間的總和。」
如同在《父親這種病》一開始問的:父親是必須的嗎?書中提到:
實際進行研究的話,父親的關係在質與量和母親相較之下,都顯得貧弱。根據法國的調查,勞工階層父親花在照顧孩子的時間平均一天只有六分鐘;在美國,父親照顧孩子的時間只有母親的四分之一或五分之一。
(雖然此書所言年代有距,但不無參考價值。)
▌「超人」形象的顛倒?
吉米小時候很喜歡超人,媽媽帶他去看了超人的專場(這應該只是穿著超人服的冒牌超人),雖然吉米全神貫注坐在前排,不過我們看到觀眾卻是寥寥無幾,或是低頭沒專注。看似失敗的超人只獲得兩三位小孩的青睞;最意外的劇情是,超人之後隨吉米和他母親去吃飯、回他們的家、並和吉米的母親做了那檔事;而隔天一早,超人離開,把超人面具送給了吉米(這一篇幅畫面看不到吉米母親的臉,看不到一個人的表情,就更讀不到她的內心。)
第二次超人出現,一個穿著完整超人服的超人,從吉米窗戶對面可見的高樓一躍而下,自殺。
(現實中,1959年超人演員喬治.李維〔George Reeves〕槍傷身亡,推測極可能是自殺。)
第三次看到「超人」,是中年身形鬆跨的吉米穿著超人運動服,在他父親車禍入院、和他爸爸再婚的養女見面時,說不上可愛或有趣,還有點可悲。
中年的吉米穿著超人運動服,在醫院跟爸爸的養女見面。(圖/何曼瑄提供)
▌「smartest kid」?
吉米的母親呢,很常打電話給吉米。像「有一道彩虹出現」也會打給他。不同於純文字敘述,圖像小說是雙聲的,我們看到吉米是在裝忙。更多時候,作者很喜歡用「平行」的圖文方式,圖文沒有直接對應,呈現的是外在聲音或是主角內心獨白。很中肯吧,人們常常這樣漫不經心,特別是中年子女和父母的對話。
和超人跳樓這段平行出現的,是吉米和母親的電話。
吉米,你還愛我嗎?
可是你從來不打電話給我……
媽,我很忙,我在上班
吉米接到母親電話時,眼前是超人墜地的畫面。(圖/何曼瑄提供)
吉米,是一個「弱者」,一個你看了都會覺得「有點抱歉」的人。那書名為什麼會說他是「地球上最聰明的小子」?沒錯,這分衝突來自所有和書名相抵觸的內容,是一句挖苦、自嘲也好,這是來自吉米母親的話,就像所有父母會對自己的小孩的親暱讚美:「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小孩」、「你是全世界最聰明的人」;但徒記得母親這句話的吉米,從童年到長大成人都是一個常被欺侮的角色,書裡一開始就以連載漫畫形式出現的刊頭,一再看見了「吉米.科瑞根——地球上最聰明的小子」這句標題,就像長大後全部的甜蜜,變成氣泡一下就破了。
(圖/何曼瑄提供)
看到最後甚至會想,回應書名的「smartest」,多少人小時候在父母眼中是「smartest kid」,到最後都成了平庸的一生。沒有特別聰明,也沒有特別笨。但就算是最乏味、最缺乏吸引力的人,都能成為書中主角,都能打動讀者。書裡一再出現感恩節(家人團聚的節日);吉米去陪父親,就對母親愧疚;但最後最後,每個人都會有「第一次自己過感恩節、很想念爸媽」的一天。
▌結語
關於「父親的病」,岡田尊司舉了不少作家的父親為例,沙林傑、三島由紀夫、日本詩人中原、海明威,另有畢卡索、榮格、甘地等名人。沙林傑,做為有錢父親的小孩,一心想走文學之路卻被父親大力反對:父親所羅門完全無法理解兒子對於文學的熱情,還嘲笑他文學要怎麽當飯吃。
但岡田尊司做了這樣的小結論:沙林傑的父親雖然不如母親般為孩子所愛,是被敬而遠之,結果卻為孩子在成為社會上認可的作家這一點上,以反動的方式做出了貢獻(因為他把沙林傑送去軍校,才有了《麥田捕手》的背景......)
對於作者這個結論我是不滿意的,因為不是每一個「不支持、打壓」都會碰巧成為「貢獻」。可你回看《吉米.科瑞根:地球上最聰明的小子》一書,又是因為作者父親的缺席,成就了本書的寫作動機、成為「貢獻」。想到這裡,那麽,所有經歷過的「傷」,在創作者身上都會成為「貢獻」了?
作者簡介
「面對他者的苦難,不要視而不見,不要旁觀,量力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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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華人,苟生台北逾二十年。美術系所出身卻反感美術系,三十歲後重拾創作。作品包括散文、詩、繪本。著有《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來班頓》、《馬惹尼》、《我的美術系少年》、《馬來鬼圖鑑》等十餘冊。
2020 年獲OPENBOOK 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桃園市立美術館展出和駐館藝術家;2021 年獲選香港浸會大學華語駐校作家、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臺灣書寫專案〉圖文創作類得主、鍾肇政文學獎散文正獎、打狗鳳邑文學獎散文優選、金鼎獎文學圖書獎;2022年獲台北文學獎年金類入圍。
曾任臺北詩歌節主視覺設計,作品三度入選臺灣年度詩選、散文選,獲國藝會文學與視覺藝術補助數次,現於博客來OKAPI、小典藏撰寫讀書筆記和繪本專欄。同事有貓兩隻:阿美、來福,每天最愛和阿美鬼混;也是動物收容所小小志工。
Fb/ IG / website : manini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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