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識小野不由美的怪談小說,是《殘穢》。向來不善閱讀恐怖故事的我,直到現在仍震懾於作者平淡描述的古怪事件,如何深入我的日常生活。趁人不備哄騙我並不可怕,實則導致半夜驚醒,翻來覆去,小說中的細微聲音、詭異意象一一顯現,我是在那時真正成為了作者的俘虜。
人們閱讀恐怖故事,或許是在追求「令人顫抖的快感(the pleasure of a good shiver)」,使我們既脫離了安全感,同時又知道這份安全感完好無損。於是當應為避風港的家屋成為故事主軸,莫名出現的聲響或一道人影飛掠而過,在在都是對這份安全感的威脅。
《營繕師異譚之參》是該系列的第三集最新作,從事營繕的年輕人尾端自稱只是木匠,卻穿梭於各篇故事中,最低限度地改變裝潢與陳設,與事主進行簡單的對話,便能精準捕捉到對方內心最深的恐懼與傷疤。這些恐懼與傷或和事主遭遇的古怪事件、鬼魂有關,也可能是來自過去的陰暗。藉由更換窗戶玻璃、修葺壁板、為牆壁塗上新的顏色,不僅讓原本深受困擾的事主能與內心陰影和解,也同樣為潛藏於屋子裡的鬼怪尋得救贖機會。
「擁有空間意味著擁有力量」──我想到這句話。在小野不由美的世界觀中,人需要空間,鬼怪亦然。整個故事或多或少有了些賦權的意思。一幢房子裡人與人為求空間已多有齟齬磨擦,人與鬼怪又如何能夠例外?在這之中,弱勢者尤是,本作中若出現鬼魂,多是女人、孩子、老人、可憐的人、病人、受苦的人,共同囚困於名為「家」的有限空間,好似弱弱相殘。〈火焰〉裡即便婆婆死去也依舊受到精神折磨的女子、〈扭曲的家〉裡會自動改變屋內樣態的娃娃屋、〈香袋〉中面臨懷孕詛咒的妻子……此時,家早已不再是能令人放鬆休息的地方,而是對這些人的束縛。
從中生出的恐怖因此不單單是背後嚇人之類較直觀的恐怖,亦包含人對人的恐懼,像是媳婦對婆婆的恐懼、年輕人對老人的恐懼。其中一方的死亡,更將之轉移為人對鬼魂的恐懼,融於日常的怪誕與異樣感由生到死緩慢累積,理當只有「活物」才能創造出的各種線索,從五感一點一點侵蝕讀者的知覺,以至於習以為常的正常逐漸成為非常。比如迴盪黑暗中的腳步聲、拉開一縫的門、腐臭氣味,凡此總總其實並不能構成「鬼魂」的存有,只是說明「沒有人」。這種恐怖是介於「鬼魂」到「沒有人」之間的恐怖,因為不知道是來自於心裡的傷痛、過去的陰影、未被察覺的物理現象、鬼魂,所以才更感到恐怖。
而這份恐怖在《營繕師異譚》的各篇結尾中又未必會獲得解決,面對窗外求助的溺斃亡靈,也只能裝上遮雨板或窗簾;聽見奇怪的聲音,就加強房間的隔音。做為讀者有時無法得知事件的真相或全貌,偶爾讀起來,我甚至會感覺作者彷彿認為這一點也不重要似的。儘管如此,我漸漸能夠明白作者如此結尾的用意。小野不由美以鬼怪為隱喻,訴說著即便家無法一直乾淨明亮又美好,甚至內裡可能藏汙納垢、充滿傷痛與陰翳,我們依舊選擇接受,不僅接受,還生活其中。
營繕師尾端能為事主和讀者做的,不是消除恐懼,而是將之疏導。試著告訴讀者,面對死亡,我們無能為力,然而無形中,我們找到了與鬼魂共存的方法。
閱讀《殘穢》的恐怖,到了《營繕師異譚》都轉變為其來有自的人魂陰影,小野不由美不僅建立了獨特的世界觀,同時也在《營繕師異譚》中尋得相對溫柔的解方。這樣的解方,在我看來也很適合用於解釋我們生活中的暗面。
好比讀完最後一篇〈睡美人〉,我不由得想起自己的外公也曾在老家某個地方上吊過世,後來房子經過整修,客房被安排在那個地方。乾淨新穎的客房內設了兩張單人床,一張床正在外公上吊處的下方,很長一段時間,我仍有些害怕睡在那下面,總是選擇睡較遠的另一張床,但怎樣也睡不好,某天索性換到位於正下方的床,卻能安睡,心中幻想或許外公就飄在上頭保護著我……如今念起,不禁覺得這正是小野不由美觀看世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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