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唐謨／邏輯與感性糾結衝突的世界觀──讀游朝凱《三流超級英雄》-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但唐謨／邏輯與感性糾結衝突的世界觀──讀游朝凱《三流超級英雄》

作者:但唐謨內容提供:潮浪文化 / 2024-04-03 瀏覽次數(2759)

從他人的角度來看世界，一直是閱讀小說／電影最有趣的部分之一。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成長環境下，看到的世界都不一樣；也提供了更多元的角度來檢驗這個世界。《三流超級英雄》的作者游朝凱有著台裔身分，同時也是百分之百的美國人；他的成長中可能聽過228（根據《內景唐人街》），但是接觸更多的可能是美漫。對於我們，他的世界熟悉又陌生，遙遠又親近，或許帶著一絲不確定性，卻是個非常有趣／精彩的觀察視角。

▌從唐人街到超級英雄

對於台灣讀者，應該是由《內景唐人街》開始認識游朝凱。從上個世紀60年代第一部華美小說，黎錦揚《花鼓歌》（The Flower Drum Song ）開始，美國社會的亞裔男子氣概一直是亞美文學的重要議題。《內景唐人街》讓我們驚訝地發現，經歷了半個多世紀的流轉，美國亞裔的處境似乎沒有什麼改變，唐人街依然是個「種族動物園」。我們讚嘆《媽的多重宇宙》，覺得那彷彿是天降奇蹟；如果有一天我們對於突顯在公共領域的亞裔不再「大驚小怪」，那才是游朝凱（或許所有美國亞裔）心中的美國。

花鼓歌(1957出版)

內景唐人街

媽的多重宇宙 DVD(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

然而，處於邊緣地位，就有了戰鬥位置，總是會寫出精彩的故事。《三流超級英雄》其實是《內景唐人街》之前的短篇小說集，儘管台灣讀者閱讀的時序顛倒，兩部作品卻有著可逆的承襲關係。《三流超級英雄》中處在超級英雄世界最邊緣的主角，彷彿就是《內景唐人街》處在族裔最邊緣的威利斯．吳的前世（或來生）。

〈三流超級英雄〉引述了二十一世紀最盛大的流行文化——超級英雄。故事的主角很想當超級英雄，但是他的能力很爛，只能從空氣中吸收溼氣（在超英世界根本沒有用）。簡單說，他就是所有主流電影中，那個平凡、笨拙、老是鬧笑話的「配角」；不過在這個故事中，他是主角。而這個故事可以說涵蓋了游朝凱作品中最重要的主題之一：美國，以及美式生活。「三流超級英雄」或許也代言了所有處在邊緣位置的各類族群／個人，或者大部分平凡的，努力想要「晉升」到更主流位置的人。而這個落水狗大翻身的過程，卻是一場讓人哭笑不得的黑色幽默。

▌科幻與日常

游朝凱的作品，如果換成是電影，他應該是那種玩風格玩形式的實驗片導演。除了流行文化、電影引述，以及劇本寫作模式，「科幻」在游朝凱的作品中一直如影隨形。游朝凱本人有著科學以及人文創作背景。但是我們都知，理工男與文組男很難打成一片（一般來說）。喜愛藝文的理工男，其實也是另一種「認同危機」（反之亦然）。但是游朝凱透過他的文字，解決了這場僵局。

游朝凱的「科幻」，是一種從天而降、天馬行空式的科幻。並非執著於幻想（沙丘），也非沉溺於「科學」（星艦迷航記）。而是從他自己的生命／世界觀中滋生出來的一種科幻感。《三流超級英雄》採取了一個有趣的科幻形式，一般來說當科學／物理主題放入小說／電影時，創作者大多會引用相對論、量子理論等比較帶有哲學玄機的元素，就像諾蘭的電影那樣，很炫很能唬人（游朝凱之前也寫過一本關於時光旅行的小說《時光機器與消失的父親》）。本書中科幻的部分，幾乎全部引述自比較枯燥無趣的古典物理。如此途徑其實更困難，更具挑戰性，對於真正（懂理工）的科幻小說讀者，也更有學理上的趣味性。

例如在〈自學的麻煩〉一篇，彷彿一個科學小老師成長過程中的夢幻囈語。大一物理的座標運算，動量、能量公式，重力公式，速度公式，套進一個極度複雜的人類世界，彷彿上了一堂夢幻般的物理課。最有趣的是〈32.05864991%〉一篇，這串數字的意義代表著「或許」：把「或許」這個我們生活中理所當然的概念（其實也是亞裔很喜歡用的字眼）數字化，延伸出另一段日常生活中的人際關係；也再度點出了科學的精確與感情的不可捉摸，兩者之間的膠著關係。

▌日常與科幻

游朝凱的科幻從來就不是描寫美好絢麗的未來世界，他所講的都是我們的日常，而且是近在眼前的生活面向。在第二個故事〈401(k)〉（意思是「美國退休福利計畫」〉中，呈現了一個如同《鬥陣俱樂部》片頭那樣，我們太熟悉的（美式）現代生活。故事中的世界，充滿著仲介、經紀、管理、代理，工作就是提案，卻沒有什麼人在實際進行生產或提供勞力（不過有戲謔地描述幾個完全相反的工作：複印、捲筒衛生紙、馬桶坐墊紙……），即使在台灣，這也是個非常明顯的當代上班族生活描述，文字上卻光怪陸離，好似奇人異聞。〈變成自己的男人〉這篇講的應該就是普遍的中年危機，卻把這個成長蛻變的過程，弄得好似一場清醒的怪夢。又如〈佛羅倫絲〉，故事其實就是簡單的小情小愛，時間尺度卻被放進浩瀚無邊的星辰宇宙背景中，就是一個「洞中七日，世上千年」的概念，小情小愛的故事，突然變得悲壯起來了。

游朝凱作品饒富趣味之處，就是把人類的現象世界，放進網路／科學世界中的運行當中，把極度日常的情節大玩特玩，玩得很「科幻」。我們的日常透過他的文字濾鏡之後整個變形，變得越來越……茫，既疏離又熟稔。

在這一連串的文字中，我們看到了一個作者，他深信科學的邏輯精確；卻也困惑於人類感情的不可知……數字、數據、公式、等式、劇本格式、條列表格、斷裂的敘述……《三流超級英雄》就像一段把人類情感數位化、規格化的過程，預示著一個微微反烏托邦意味的近未來。而台灣的背景、美國流行文化的成長、科學的浸淫、文學的訓練、電影的閱讀……反映在游朝凱的文字中，我們彷彿看到一個很有小聰明的大頑童，帶著一份淘氣的戲耍，把自己的生命過程透過文字信手捏捏揉揉。閱讀游朝凱，是一份自在、自由，與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