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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不關心政治,到滿城盡是「勇武派」,再到什麼都沒有了──讀《香港不屈:不能被磨滅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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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已經沒什麼人談香港了。

我在自由亞洲電台的IG上,滑到前老闆黎智英坐牢的消息,香港《蘋果日報》前執行長張劍虹出面作證指控他「勾結境外勢力」。IG再往下滑的新聞則是香港政府打算通過「基本法23條」(2024/3/19 三讀通過),將以無限上綱的方式查辦香港境內各種分裂國家、叛亂的行為。

新聞總是令人失望,還是與人聊八卦就好。編輯朋友傳來他最近負責的新書《全台凶宅打卡》:「有沒有蘋果味?請他們前美編做的。」「真的好像喔,標題字型還有插畫都好像喔。」我們沉浸在彷若前世的「蘋果記憶」裡,夾雜各種荒唐(有時邪惡)的往事,忽而提到:「那個XX哥也有掛名推薦。」他還在台灣嗎?「他回不去了。」我們陷入短暫沉默,連回憶八卦往事都令人哀傷。

全台凶宅打卡

全台凶宅打卡

我們這一代人,童年看港劇,青春期看港式三級片,入社會讀的是香港小報(最後還進了這家報社工作)。若把自己的生命史攤開,會意外發現島國的我們是如此深受另一個島嶼文化的影響。我們一方面覺得熟悉,但另一方面,對香港的歷史與未來又充滿了困惑。

非常糟糕的事都發生在我們這一代了。」林慕蓮(Louisa Lim)的《香港不屈:不能被磨滅的城市》有一個段落是描寫這一整個「倒楣」的年輕世代:1997年出生的孩子,被稱作被詛咒的一代。2003年,幼稚園畢業,遇上SARS被取消。2009年小學畢業,又因為碰到豬瘟被取消。他們上了高中,最後一年因為傘運而被中斷。現在他們之中的一些人的大學畢業典禮也被取消了。

把台灣中年,與香港青年的生命史攤講開來看,看似不相干的兩條平行線,背後都是共同活在一個巨大的中國陰影之下,幾乎無處可逃。也許同處於帝國邊緣的被壓迫民族,讀到各種香港運動的作品總是悲憤不已。

《香港不屈》從街頭運動回溯這個「沒有歷史」的島嶼,從歷史裡探尋何謂「香港認同」。對台灣讀者來說,這不僅補足我們對香港陌生而困惑的部分,也在他們探索認同的過程,看到我們自己是如何從戰後「中國人」變成「台灣人」的顛跛之路。

關於香港的前世,可以從一則現世熟悉的小事情回探。2021年,香港發生野豬傷人事件。我原以為這是偶發事件,查詢香港政府官方網頁才發現,野豬侵擾一直長久存在,幾乎月月有通報,高峰時三個月可達五百多件。

先進現代的香港意外有「原始」的一面,這也透露這個島蠻荒的歷史。

在成為殖民地之前,這裡是海盜聚集地。珍.莫里斯(Jan Morris)在1997年出版的《香港:大英帝國的終章》甚至還有一段描寫,剛成為殖民地的香港每天有11艘帆船停泊在港口,由苦力將所有香港人昨夜拉的屎,倒進船內,再海運進入廣州。商人向香港人收取屎尿處理費,轉手賣到廣州做成肥料,又再收一筆。這個賣大便的故事,正說明香港的位子必需仰賴「內地」,現今連自來水都得來自「祖國」的「善液」。同時,在這個窮鄉惡土裡,卻又是一個高度商業的社會,什麼都能賣,什麼都不奇怪。

香港不屈:不能被磨滅的城市

香港不屈:不能被磨滅的城市

香港:大英帝國的終章【精裝典藏版】──從英屬香港到特別行政區,香港156年發展史最重要的非虛構寫作經典

香港:大英帝國的終章【精裝典藏版】──從英屬香港到特別行政區,香港156年發展史最重要的非虛構寫作經典

1997年出版的《香港:大英帝國的終章》像是香港故事的上集,裡面提到香港人對「公共事務」的不關心,到「令人驚訝」的地步。書中引用中文大學社會心理系教授彭邁克對港人的心態有以下分析:「社會真相並非靠據理力爭的公開衝突而產生,而是有良知的領導者對於議題深思熟慮之後才發表出來。市民則以忠誠與接受來回報這番領導,以此表達他們的領情。

這個心理背後的結構是:直到1986年,港督擁有絕對的權力,立法局決定的任何事,他都可以取消。

25年後,林慕蓮在2022年出版《香港不屈》,寫的是香港故事的下集。香港人從對政治漠不關心,成了滿城盡是「勇武派」。這個改變是幾年之間的事,2014年張潔平的《香港三年》有篇採訪當年傘運的「勇武派」,當時整個運動訴求和平、理性、非暴力,站在前線少數的武勇派是被排擠的人。訪談裡給了這些「惹人嫌的勇武派」一個清晰的內在輪廓:他們是被壓抑的社會底層,沒有述說的工具,身體武力是他們唯一的作戰武器。時隔五年,反送中運動,整個城市的人都成了勇武派,他們什麼都沒有了,只剩肉身體可以抵抗,再退一步就是鐵牆,就是懸崖。

林慕蓮分析,香港體制沒有什麼民情上達的管道,於是上街成為香港人爭取權益的管道。而這些上街者多半溫和,只要取得警方的「不反對書」即可,什麼雞毛小事都可以「上街」。她曾遇過一群股票經理人群聚港府,抗議午休時間從九十分鐘縮減為半小時。

這種溫和有時的情況已不復見了。讓整個世代的香港人瘋狂的,有其歷史的必然。

《香港不屈》書裡將兩個歷史場景並陳。一個是1899年香港新界村民反抗英國殖民的「六日戰爭」留下的照片:兩位年輕人穿著寫有「壯勇」的背心,手持長槍。2019年的反送中,衝在最線的人被稱作是「勇武」。1899年的年輕人持長槍,2019年前線的武器卻更落後,是磚頭與金屬棒。兩組照片像是時光機從一端到另一端。

被遺忘的六日戰爭:1899年新界鄉民與英軍之戰

1899年新界鄉民與英軍之戰

REBEL CITY: HONG KONG’S YEAR OF WATER AND FIRE(平裝)

REBEL CITY: HONG KONG’S YEAR OF WATER AND FIRE(平裝)

香港人重利,精打細算,但從來不是順民。大中國主義者的論述,會上溯東漢末年香港出現在歷史的記載,借以說明「香港自古是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林慕蓮從香港人特有的「人魚神話」企圖區隔港人的海洋精神與中原的安土重遷文化有根本上的差異。

即便是做為中國領土的一部分,處在帝國邊緣的地區,從古至清末,再到當代,香港「叛變」不斷。如果把中國比喻成一個家,香港是一名與家父長長久意見不合、一直吵鬧、「不乖」的孩子。所以,「做為中國自古不可分裂的一部分」到底還剩什麼意義?

中英混血的林慕蓮也從「混血」的角度理解香港。她從自己的混血身分(她父親是新加坡華人,離家時母親塞一副麻將給他,並交代他不要娶英國女人;母親是英國人,母系的家人認為她嫁給華人是「稀釋」了英國血統)出發,擴及香港在中英兩大帝國影響下的尷尬「混血」歷史。

正如我們前面提到的香港運糞船,剛拿下香港的大英帝國,對這個東方殖民地不甚滿意,官方文件提到:香港太遙遠、衛生條件不佳,重要性比不上非洲的獅子山共和國。沒想到這個癩痢頭孩子愈混愈風光,成了大英帝國僅次倫敦、利物浦的第三大港。到了1980年代,轉眼「領養契約」的期限快到期了。

做為影劇《王冠》的重度劇迷,我在劇裡看到的柴契爾夫人,與伊莉莎白女王針鋒相對,在險惡的經濟困境裡力挽狂瀾,甚至在1982年福克蘭戰爭裡有著不可一世的果斷形象。可是在《香港不屈》裡,我讀到一個完全相反的柴契爾。

中英談判前夕,《香港:大英帝國的終章》書裡提到,大英帝國光環不再,已無力管轄遠東殖民地,甚至香港產業也開始與英國競爭;《香港不屈》則提到晚期英國的治港宗旨:只要這個殖民地不惹事、 不花錢就好。諷刺的是,福克蘭戰爭後,英國政府還向這個「 孩子」要求分擔一千萬英鎊的軍費。在當時的香港人眼中,整個談判過程,英國更像是急著想擺脫這個遠東的孩子。

除此之外,當時英政府對中國態度充滿誤判。《香港不屈》有個鮮活的現場描寫:柴契爾原本想留住英國的香港治理權,1982年的談判過程裡,鄧小平態度強硬,放話:「中國想要的話,當天就能收回香港」。他不斷抽菸,還不斷對著身邊的痰盂吐濃痰。鐵娘子幾乎沒要到任何好處。談判結束後,她在人民大會堂意外跌了一跤,這個新聞畫面成了中英談判過程最象徵性的一幕。


中英相互角力,香港人呢?成為殖民地到歸還中國,香港人的聲音自始至終都被消失。中英協商過程,「準」民意代表的立法局委員鍾士元曾奔波穿梭,企圖表達香港人的意見。結果人到了英國,被英國議會批評「非直接民選,無法代表民意」;到北京見鄧小平,被定位成「個人參訪」而非「香港民意代表」。鄧小平在會談裡直白說道:中英協商從來就是中國和英國的問題,不需要香港人的意見。

當年穿梭中英之間的鍾士元,在1980年代留下宛如預言的看法:
一、將來的港人治港,只是京人治港,北京表面不派人來港,但治港的港人都由北京控制。
二、中國治理港人的中低幹部,不能接受香港的資本主義和生活方式,會處處干擾。
三、雖然現在的港人大多相信現任的國家領導人(鄧小平),但國家一旦走上極左的路線,一國二制、五十年不變將全面落空。

鄧小平告訴當年會面的香港代表:「你們說香港人沒有信心,這是你們個人的意見,真實是你們對中華人民共和國不信任。」鄧小平某方面說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是難以令人信任的,誰信誰倒楣。

回溯歷史,是為了解釋現今的困境。30年前的中英談判已經預言今日的困境,這是歷史的必然。然而,這樣的歷史困局給香港人什麼啟示?

林慕蓮採訪了香港設計師 Kit Man,他辭去工作就是為了投入傘運。他告訴作者:「香港每天都在一點一點的被稀釋。」他擔心自己最愛去的茶館服務生不再講廣東話,大學校園裡到處是中國大陸的學生。

…他曾試著畫政治漫畫,但卻找不到地方出版。我隨口問了一個關於書法的問題,他突然陷入沉默。他用手抹了抹臉,肩膀開始顫抖起來,他哭了,你聽得出他內心的苦澀。好一會他才開口說道:「這個政府不是香港人組成的,他們是外來者,他們不為香港工作。」每當他想起那些正在服刑的年輕社運人士,淚水又開始滑落臉頰。他說:「每次我都忍不住流淚。我們還在戰鬥,但戰鬥現在變得更艱難了。」
這樣的困境使香港人開始產生香港人的認同。一如台灣認同,這個認同並不是基於語言和血統,而是一群被壓迫的人們,一起團結反抗,爭取自由。林慕蓮引用了反送中運動期間進入立法會、脫下口罩發言的梁繼平說法:
「香港人」這個集體身分,其實是活在我們心內,以及我們每次抗爭、每日實踐當中。即使與戴著口罩的抗爭者素未謀面,我們亦視之為手足;即使與被告席上的義士非親非故,我們亦稱之為家人。他們犧牲的血汗、自由與生命,都會化成養分,滋潤這個以苦難建成的共同體。

身為一個香港人,不再是基於種族,也不再是基於地理位置,而是一個想像的政治共同體,人們因苦難而團結起來。

林慕蓮以「人魚傳說」做為香港的國族神話源頭,我更偏愛書中反覆出現的「九龍皇帝」。他精神異常,每天在香港街頭塗鴉,號稱自己是香港的主人、土地被大清和大英帝國奪走。他的書法字後來成為香港的象徵,一度是拍賣會熱門的藝術品。

2007年九龍皇帝過世後兩週,皇后碼頭也被拆除。香港人心情複雜,《香港不屈》引用已故評論家李怡說法:
香港人憶念九龍皇帝,想要力保皇后碼頭,不是因為懷念英國殖民,不是因為懷念殖民地時代,而是眼看中國大陸各地紛建市政大樓的奢華,[...]還有回歸十年的數以百計的活動,無日無之的升旗禮、唱國歌和種種愛國宣傳教育之煩擾,人們極力想留住那種方便、簡單、和樂、人與人輕鬆相處的感覺。
沒頭沒尾、故事不完整的九龍皇帝,更像是當代香港處境的神話寓言。


九龍皇帝的字不斷被塗銷。香港人的反抗也是絕望的。林慕蓮問抗爭者:
「你覺得有希望嗎?」「沒有。」「一點也沒有?」「一點也沒有。」他們所有人都認為這場運動註定失敗,但這並沒有動搖他們繼續下去的決定。「我們都站起來了,但我們的背後是牆壁」。「沒有回頭路了。」「現在基本上只有一條路可走,你要不戰鬥回去,就是被警察捉走。」
即便是絕望的抗爭,終還是會留下痕跡的。九龍皇帝的字和反送中街頭塗鴉不斷被塗銷,但塗上的淡色油漆反而讓底下的字更顯眼。人們還是可以辦識得出來,分隔島上寫的是「光復香港,時代革命」,月台上寫的是「香港人」。

讀完《香港不屈》好幾天後,我突然想起,書翻開第一頁:「獻給那些真係好撚鍾意香港的人們。」似曾相似的一句話,原來是改自香港運動裡的一句口號,帶點髒話的味道:「我真他媽的喜歡香港。」

我也想起,當年運動後的那段時間,公館附近多了很多香港人。我在現已經歇業的海邊卡夫卡與朋友聊到香港,一時有些大聲說道:香港的運動太絕望了,註定失敗。一群人轉頭瞪了我一眼,旋即若無其事,低頭滑手機。那個複雜的眼神,我知道他們是香港人。

此時此刻回想,我當時最該要說的應是:「X你的中國共產黨。」


香港不屈:不能被磨滅的城市 (電子書)

香港不屈:不能被磨滅的城市 (電子書)



作者簡介

鄭進耀,《鏡週刊》文化組記者,曾用筆名「萬金油」出版多本著作。以《吃便當》一書獲得2019年度Openbook好書獎,另著散文集《不存在的人》。最新作品為《戒不掉的癮世代:臺灣的毒梟、大麻、咖啡包與地下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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