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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專業書評

風俗產業是最赤裸地用「天賦」來評斷人類價值的場合──讀鈴木涼美《資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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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母親親口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寧可妳涉及暴力或詐騙,而不是當一個妓女,那樣我還能夠支持妳。』」

  ──鈴木涼美(作家、社會學家、前AV女優)


2022年6月,純文學最高榮譽獎「芥川賞」例行地公布了入圍名單,卻激起了文壇以外的漣漪,甚至連台灣都有多家媒體報導。這是167屆評選以來,史上第一次五位入圍者全由女性包辦,其中更出現了一位名人作家,那就是以「東大學霸」兼「前AV女優」身分,在日本廣為人知的鈴木涼美。本作《資優》正是她首度執筆小說,即獲得芥川賞肯定的代表作。有趣的是,她說獲獎後收到三千多則來自IG的恭喜、鼓勵訊息,竟然都來自台灣人。
資優【入圍芥川賞,前AV女優鈴木涼美半自傳小說】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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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優【芥川賞入圍,前AV女優作家鈴木涼美驚世之作】

資優【芥川賞入圍,前AV女優作家鈴木涼美驚世之作】


比起作品的內容,很顯然地鈴木涼美受到世人的關注,更來自於她不同於凡人的前半生經歷。首先她出自書香門第,父親是大學教授、母親是兒童文學學者,讓她從小就浸淫在文學的世界中,還曾經在英國念書,後來考上了高等學府慶應大學。

但鈴木涼美也坦承,自己是個叛逆、質疑傳統觀念的人,中學時期就染髮、化濃妝和穿迷你裙,被視為問題學生,卻絲毫不減她的考試成績。在大學打工期間,擁有姣好面貌、惹火身材的她先進入酒店當陪酒小姐,更進一步轉行當了拋頭露臉的AV女優,以「佐藤琉璃」的藝名拍攝了70多部片。回想當時,她說:「日本女性想在職場獲得認同很艱難,相反地拍AV卻有可能幹出一番事業。」對女優工作抱持著某種憧憬。

卸下佐藤琉璃之名的鈴木涼美,藉由採訪與她在情色產業的所見所聞,發表了論文《AV女優的社會學》,光榮錄取東京大學研究所。畢業後她進入了著名的日本經濟新聞社擔任記者,卻在2014年被醜聞爆料專家的《週刊文春》踢爆曾出演AV的過去,瞬間引發媒體、網友的大舉羞辱與嘲諷。事實上,據說在寫完論文後也有人向東京大學告密,認為當過女優的人不配錄取,所幸學校沒有因此剝奪鈴木涼美的機會。

雖然她在公開投書《週刊文春》時回應,決定辭職的關係不是被爆料,而是她想寫作的時間已經無法與工作取得平衡,但媒體那些「日經記者是AV女優」的標題顯然造成了負面影響。嗜血的男權將她視為活生生的又一位「東電OL」渡邊泰子──白天是頂尖企業的白領菁英、晚上出賣肉體給男人。日本社會風俗業盛行,卻普遍對從事八大行業的女性抱持歧視與批判,認為她們地位卑賤。更可怕的是,比起一般風俗業工作者,被要求露臉的退役女優們都表示過,這個身分會糾纏她們一輩子,被貼上的標籤永遠都撕不下來。渡邊與鈴木的反差形象飽受世人獵奇的眼光品頭論足,但令人敬佩的展開卻是從這時開始。

鈴木涼美非但未被從未間斷的惡意中傷擊倒、或躲在角落舔舐傷口,反倒持續筆耕發表各種評論與研究,善用她獨特的經歷得來的邀稿與演講機會,站在螢光幕前為風俗產業工作者發聲。身為學霸的她,文字與論述能力確實是超人一等,《AV女優的社會學》出版後引起轟動;2014年發表的《賣完身體就說再見》探索自己與周遭女孩走進夜生活的心境,被拍成電影;2020年與女性主義權威上野千鶴子進行了一年度通信,暢談當代女性最關注的12大主題,集結出版的《始於極限》蔚為話題。

始於極限:跨越社會習以為常的「邊界」,當代女性如何活出想要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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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春秋早在鈴木涼美還在當記者時就向她邀稿寫小說,但學社會學的她認為自己喜歡寫論文與書評,因此遲未嘗試。恰好在新冠肺炎的疫情自肅期間有了更多空閒,讓她動筆寫下中篇小說《資優》,在38歲的時候得到了入圍芥川賞的殊榮,為人生再寫一筆傳奇履歷。

以自身在產業中的觀察來寫文學小說,鈴木涼美並非第一個,SOD現役女優紗倉真菜在2016年發表的《最低》便相當熱賣,藉由四名各自因為不同原因決定出演AV的女性故事,透露身處「最低」世界的她們仍然擁有著「最高」的信念,扭轉了某些日本人對女優的歧視評價。但《資優》則並非描寫AV產業,鈴木涼美的寫作核心一直是「女性的商品性」和「夜之街」,從論文到書評,再由小說具現化她複雜的現實人生、內心世界與母女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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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的氛圍似乎回到2000年代,主角「我」住在紅燈區外圍,正在照顧因重病而搬進房間的母親。母親是個出版過詩集的詩人,想在去世前再留下作品。她與母親關係不睦,身上的刺青是為了掩蓋被母親燒傷的傷痕。刺青在日本夜世界是「降低」女性商品價值的象徵,也導致「我」無法賣身,以陪酒維生。朋友惠理自殺了,母親年輕時的追求者前來分享了母親的過往,在母親嚥下最後一口氣後,頹廢的夜裡令人窒息的母女關係會因此解脫嗎?

現實中的鈴木也有刺青,當然不是來自母親,而是在出演凌辱系AV時意外被火燒傷。投入性產業耗損的不只是內心、就連身體上也會留下無法抹滅的傷害。愚昧的大眾很愛質問八大行業的女性:「為什麼要下海?糟蹋自己值得嗎?」似乎如果不是經濟因素等世俗理由,就不會有女性想要投入「最低」產業。因此鈴木涼美與眾不同的告白格外引發窺伺欲的關注,正如她在《始於極限》中對上野坦承的,咀嚼內心後,出演AV是她對於母親灰島佳里價值觀的駁斥、更是對於母愛的究極考驗。

「我確實厭惡母親的心態,她絕對意識到了男性的凝視,卻從不實際交易。她希望被星探相中,但肯定不會答應。她明明渴望成為價格昂貴的商品,卻鄙視那些實際出賣自己的女人,這讓我很不舒服,所以我徹底賣掉了自己。這固然有些魯莽,但也是為了排解這種不舒服的感覺。而母親直到最後,都拒絕理解我的行為。」

鈴木認為,兼具學識與美貌的灰島,言談中總是對周遭的家庭主婦、學者透露高傲的歧視,更鄙視用「女人味」做生意的人,但自己奉行的卻是「當一個吸引男性的女人」。這促使她乾脆成為母親最討厭的對象。上野千鶴子指出灰島這種導致女兒反感的行為,其實正是一種不自覺的「厭女症」。本文且不討論鈴木這個已經飽受日本社會譴責「過太爽、不孝」的動機,要強調的是母親確實是影響她最深的人,除了社會學研究對夜生活抱持好奇心,鈴木更想知道的是母愛會否因這個選擇變質與毀壞。實際上她也在灰島胃癌逝世後,感受到投入夜生活的興趣削減了大半。即使母親離開了六年,她還是覺得心裡殘留著母親的痕跡:有愛,有懷念,有孤獨,還有讓自己噁心的東西。這些深刻情緒的混合體,便體現在《資優》的文字中

長年擔任芥川賞評審的名作家島田雅彥評價,《資優》可列入近年廣為流行的「毒親」文學。他本人也認識鈴木與灰島,很清楚小說中的那位詩人母親與灰島是不一樣的,但《資優》的「我」存在著母親將自己的理想、或未實現的夢想轉嫁在女兒身上的狀況。這種透過女兒來實踐自我實現的行為是「有毒的」,卻也很合適使用在私小說中,描繪理想自我的作法。「毒親」結合「私小說」,是這部作品出色之處

社會學家宮台真司則說,現在的父親撫養兒子時往往還是「昭和歷程」:讀書、考上好學校、進入好公司、建立家庭。但母親撫養女兒,往往是更難表達的複雜,包含行為、氣質在內,女性會受到女性各種干擾與影響。從社會學角度來看,母女的故事就是一場不斷在升級的戰鬥,更可以視為放諸四海而皆準的私小說。但平成以來,母女相互依存的「一卵性母女」(像是姐妹花般的母女) 明顯增加,很多女孩的生命並不存在了叛逆期,因此鈴木涼美探討母女問題的小說讓他懷念且發人深省。


《資優》亦可解釋為「天賦」,「我」高傲的母親無法靠寫作維生,只能半裸賣唱。她是兼具外貌與肉體的「資優」生,卻始終不願將其兌換為資產,而渴望著欠缺天賦的詩集創作被賞識,最後也只留下一首普普通通的詩給女兒。母親很害怕,害怕總有一天身體得被標上價格出售,這種女性的辛酸強烈地傳達給讀者。故事中的一夜情牛郎擅長傾聽卻欠缺男性魅力、自殺的惠理沒有朋友的白皙皮膚與D罩杯而無法去高級泡泡浴上班賺錢……天賦是人類與生俱來、無法選擇的屬性,我們往往不見得自覺自己的天賦在何處,也為擁有與欠缺天賦所困擾與痛苦,而風俗產業是最赤裸地用天賦來評斷人類價值的場合,也最殘酷、貼切地反映了人生。


繼《資優》後,鈴木涼美2023年發表的小說《無禮》設定了新奇的AV產業化妝師為主角,再度入圍了芥川賞。她對人性的觀察讓她做出過大膽的發言,認為在沒有宗教束縛的日本,個人的倫理道德觀很容易動搖,因此「任何一個女人都可能會成為妓女」。只是每個女人都懷抱某種障礙,從而守住那條界線。從《資優》的主角刺青自卑感、到第三部小說《浮身》中性關係混亂卻堅持不收取金錢的女公關,鈴木藉由小說中那些身處風俗產業卻絕不賣身的女性向社會質疑:「是什麼標準,讓你們劃分出哪些女性就是該歧視的『賣春女』呢?」



作者簡介

台灣犯罪作家聯會成員,百萬書評部落客,日韓劇、電影與足球專欄作家。本業為製作超過百本本土推理、奇幻、愛情等類型小說的出版業編輯,成功售出相關電影、電視劇、遊戲之IP版權。並擔任KadoKado百萬小說創作大賞、島田莊司獎、林佛兒獎、完美犯罪讀這本等文學評審,興趣是文化內涵、社會議題的深度觀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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