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提及書中劇情，請斟酌閱讀
要如何寫一本推理小說？簡單的想像，我們需要一具屍體，一個讓被害人成為屍體的兇手，以及一位告訴讀者誰是兇手的偵探。華文圈近年來最受歡迎的推理作家陳浩基，在《13．67》、《網內人》與《魔笛》之後，再次推出了暌違已久的的長篇推理新作《隱蔽嫌疑人》，卻顛覆了這個想當然耳的公式。殺人、被殺與找出兇手，這個血腥輪迴裡似乎只關乎人心明暗，但是，陳浩基讓疫情下的香港，成了這本書裡最隱形的共犯。
網內人
13.67
魔笛：童話推理事件簿
書名其實已經給了線索：「嫌疑人」沒有問題，但「隱蔽」這個詞就透著玄機。九〇年代後半，「引きこもり」開始變成社會注意的問題之一，在那個還沒有維基百科的年代，引きこもり在台灣被翻譯成「繭居」或「家裡蹲」——後者是如今台灣維基百科上定義的譯名，而「隱蔽」，就我的認知是來自香港的譯名。當我第一次聽到香港書籍上讀到「隱青」這個名詞，我還以為是某種青年隱士的代稱，原來其實是隱蔽青年的簡稱。
我們常用「獻給XX的情書」一語，來形容對某種事物或年代的一種崇拜，用情書稱呼，是帶著對這種崇拜背後熱情的讚許。情書是甜蜜的、溫暖的、帶點懷舊的……總之是有著正面形象的。所以，用「獻給香港的情書」來形容一部描述殺人分屍、藏屍，並將屍塊以福馬林分罐保存的推理小說，似乎有點不太合適。但是，《隱蔽嫌疑人》卻正是一封獻給香港的情書——我們有時忘了，情書亦象徵著真實，它真實地記錄了我們在某一時間點的激情澎湃。而《隱蔽嫌疑人》確實激情澎湃，因為香港幾乎是這本推理小說的隱形主角。
隱蔽嫌疑人【限量親筆簽名版】
隱蔽嫌疑人
這是疫情下的香港，一名隱青謝柏宸在家燒炭自殺，警方原以自殺案偵辦，卻在謝柏宸閉門不出的房間衣櫃裡，找出一罐罐裝著人類屍骸的玻璃罐。這數十個罐子裡的器官肢體，剛好可以拼出一男一女，他們是誰？又為何委身於一位已經繭居二十年的男子房中？自殺的謝柏宸是殺害並分屍這兩人的兇手嗎？他又為何要尋短自殺？二十年來沒出過房門的隱青，要如何將兩位成年被害人拖回房內、肢解、裝罐？重案組隊長許友一摸不著頭緒。
這一獵奇殺人案當然是記者們的最愛，其中一位記者提問許隊長：這起案件是不是在模仿一九八二年的「雨夜屠夫案」？
聽到雨夜屠夫，你也許會想起一九九二年的任達華，那年他迎來了演藝生涯裡第一個最令人不安的角色。在一九九二年電影《羔羊醫生》裡，任達華飾演的正是十年前令全香港人心惶惶的雨夜屠夫——計程車司機林過雲。林瞄準搭上他車的女性乘客，勒斃她們之後加以支解，並且錄影支解過程與拍照局部肢體，以供日後「欣賞」。謝柏宸一樣支解被害人軀體，而且放在自家衣櫃中，分明與林過雲有相同嗜好。
羔羊醫生電影海報https://zh.wikipedia.org/zh-tw/%E7%BE%94%E7%BE%8A%E9%86%AB%E7%94%9F#/media/File:Dr._Lamb_HK.jpg
如果你是香港人，而且清楚雨夜屠夫案，知曉它對香港社會的影響——案發後香港計程車生意大減。又或者你當年看過任達華主演的這部電影《羔羊醫生》，對這位才剛演完一堆「舞男片」的豔哥兒們從此心生恐懼。那麼，你對《隱蔽嫌疑人》裡的謝柏宸，應該會立刻提高驚覺，肯定他就是那位雨夜屠夫的接班人。因為，那些過去嚇人的香港回憶都回來了。
香港的過去回憶，與現代的香港地景，在這本小說裡不斷出現。雨夜屠夫案只是其中的一個小例子，陳浩基放入了大量香港人的共同回憶，而拜上個世紀台灣與香港很長一段時間的娛樂文化交流，七年級以前的同學們應該也都對此耳熟能詳。但這些香港元素不只是背景，不僅僅是製造氛圍而已，它們甚至是推理案情的一部分，是推動（阻礙）推理的助力（門檻）。香港是這本小說的舞台，也是這件血案的共犯、推理助手與追兇的迷宮，它無所不在……你甚至可能在閱讀過程中產生聽到香港人拉開嗓門的幻聽。
香港的中學評等制度，讓低等級的學校成了龍蛇雜處的修羅場，導致謝柏宸求學時曾遭遇霸凌；香港政府在疫情爆發時發布了「口罩令」，令許隊長想透過街上監視器影像找尋被害人身影的計畫失敗；而本案其中一條重要線索，位於牛池灣的彩虹邨。陳浩基會安排這個地點，很可能他對香港社群網路也作過研究——有著彩虹色塗裝外牆的公共屋邨彩虹邨，這幾年已經成為香港IG的超熱門景點，人人都要站在彩虹邨前的網球場，與這道巨大彩虹一起自拍。
小說反映現實，陳浩基筆下的香港，是一個過去與現代融合的新香港，《隱蔽嫌疑人》令人想拜訪那些香港舊時的公共屋邨、想去看看「旺角站」與「旺角東站」相距多遠、想去銅鑼灣登龍街找找那間要排隊的日式料理店……接地氣的《隱蔽嫌疑人》，令無法親臨香港的讀者，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懷鄉感」。
但是，這本小說並非僅僅是一本傳達香港美與醜的作品而已，在這些地緣或時代描述之外，真正的精采隱蔽在後半段的真相揭明段落。
這是陳浩基的真正功力，對喜愛香港，或是因為某些原因無法回到香港，而因此只能懷念的讀者而言，這本純香港小說的前半段已經夠令人享受——當然，如果《隱蔽嫌疑人》前半段以香港話書寫，想必更有感覺（其中一位熱血警探角色，活生生就像從港式警匪片中脫胎而出）。但是，如果你是推理小說的愛好者，特別是喜愛顛覆劇情的讀者，《隱蔽嫌疑人》後半段的發展，絕對會令你大吃一驚，絕對無可能猜到劇情的發展。即便你對香港這個奇蹟之地毫無興趣，也要拜倒在這位香港小說家的創意之下。
大王深深熱愛香港電影——對六年級生而言，誰又不是呢？香港社暴類型或是驚悚類型電影，是最能呈現港片「去到盡」（粵語，拼命的意思）精髓的類型。一如前述的《羔羊醫生》，乃至之前的《省港旗兵》，或是任達華在《羔羊醫生》隔年演出的《烏鼠：機密檔案》，全都將銀幕暴力效果推到最極限程度，扭曲到產生荒謬，製造出令人又驚、又怒、又怕，甚至發噱的混亂效果。而陳浩基不只在《隱蔽嫌疑人》丟出好幾打屍塊罐頭嚇人，他在編排故事深處的惡意時，一樣「去到盡」，在小說這個缺乏視聽效果的文本裡，一樣讓讀者透過文字感受到邪惡的極致，令人恨得牙癢、怕得齒冷。當然，這會讓觀眾更期待反轉的到來……而陳浩基絕對會吊足你的胃口，讓你等到最後才真相大白。
陳浩基再次交出了一份令人滿意的成績單，《隱蔽嫌疑人》未必能超越他過去巨著《13．67》的磅礡架構，但卻呈現了一個更精巧紮實的犯罪故事，同樣有陳擅長的人物今昔對比，以相同角色的不同時序形象，體現因果論的必然與殘酷。也同樣有精采的徹底逆轉，讓前段故事某些不引人注意的小缺漏，成為後段結局反轉的關鍵——當然，這逼得讀者讀完後想要立刻重讀一遍。
可以說，《隱蔽嫌疑人》再度證明了陳浩基的創作目標：「推理小說……首要還是娛樂性……要過癮。」而這確實是一本過癮的小說，宛如那些令人懷念的港片。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