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陳雪有一定認識的讀者,必然會在這本短篇小說集《維納斯》遇見從前的陳雪,這裡的從前,可能很近,也可能有點遠。我看見《少女的祈禱》、《不是所有親密關係都叫做愛情》、《戀愛課》;也看見《附魔者》、《惡魔的女兒》,以及她的出道作《惡女書》。不過,若你以為我在暗示《維納斯》少了「新意」,不,不是這樣的,即使我聯想到這麼多「過去」,但那些「過去」也悄悄地產生形變,以簇新的面貌再次存有。《渺小一生》的作者柳原漢雅(Hanya Yanagihara)受訪時曾說,「我們只跟世界征戰過一次,在童年,餘生僅僅是處理那次征戰的結果(We survive the world once, as children, the rest is just coping.)」,以這個角度來說,我們或可理解,一位創作者的作品集,許是他回望童年的複數軌跡。
張亦絢《性意思史》,十三歲少女路易說過一句話:「性,乃妳的心,加妳的生。沒有性,心都會死囉?哀莫大於『性』死喔。」擁有性是一回事,如何去「知性」,是《維納斯》的主題。多數時候,人類做愛無非是想做,但,為什麼想做?又為什麼有時行,有時不行?十四篇小說裡,陳雪展示運算的可能,時而是心加生成了性,時而是性減掉心所以得了生。最精采的莫屬那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拿捏:性不會大於,也不會小於,妳的心加妳的生。
就著這個等式看下去,不難從小說裡翻出另一層意境:陳雪筆下的女性,常像維納斯,她們從心所欲,陶醉於靈肉之歡,同時不乏精神、貞靜的一面。借用《愛情酒店》的寶兒的描述,「從左邊看是個放蕩的小妖精,往右邊瞧是個癡情的乖乖女」。放蕩小妖精跟癡情乖乖女,仍不脫離這個等式,心的拘禁有多深,等號另一端的性就有多浪。同理,「亂倫」亦是陳雪作品常有的情節,倫常不應該,偏偏性欲好熾烈,等號兩端再次同進同退。女性的心與她們的生命,是推擠小說持續前進的巨大暗潮。身體很誠實,但心會說謊。身體的反應是可見的,人生的重創是捉摸不測的(intangible)。以性去逼近心,以身體去投影生命,是小說最精巧也最漂亮的機關。〈我身上有你看了會害怕的東西〉即深刻呈現了這樣的企圖。
陳雪以往作品的「熟面孔」,也在《維納斯》軋了一角:陰鬱的母親、親友的自死、鄉下搬遷至都市的路徑等等。但創作者這幾年來顯然調整了比例,既以濃墨去勾勒那些苦悶,又允許這些慘白的心,因書寫而重拾了顏色。〈天空之眼〉的兩位主角,最終寄託的也是書寫,對我來說,這篇的結局著實幻美至極。
然後我想談〈歧路花園〉,我讀得最過癮的就這篇。陳雪向來也精於「記憶的曖昧性」。而在〈歧路花園〉,我讀到手法的輕盈昇華。敘述者小尹莫名其妙地跟一群友人來到一座神祕的花園,與多年前不歡而散的舊愛「大叔」相遇。幾個回合後,小尹恍然大悟,這是「夢境」。夢境中,小尹的小說家朋友畢路也在場(其實,讀者也在場喔)。三個人在夢境中重新整理,或云,「清算」小尹跟大叔的情史。小尹「創作者」的身分被提及了好幾次,「夢境裡的大叔」進一步宣稱小尹對兩人感情的書寫既不真實,卻又改變了現實。這裡既是在談感情裡的認知失調,也在談「書寫的權力/利」。我建議找出波赫士同名的〈歧路花園〉對讀。
因此,我認為《維納斯》這十三篇小說可以作為陳雪其他作品的角色們的「歧路」,絕望的成分依然是無法輕易刮除的,但,書寫了二十幾年、生活逐漸不再顛沛的陳雪,把「安於一地」而積養的能量轉化成角色心境的騰飛:縱然命運畸零,我們仍可以在虛構裡將自己好好生養一回。〈維納斯〉兩位跨性別者的相互鏡照,並不窺奇,而是扣問生而為人的偶然與注定,說不定眾生都是同一池泥巴捏出來的,「質」的差異不過對「量」的錯解;又,〈男孩為我唱首歌〉,買了泰國年輕、美麗的男孩兩個時段之後,尤燕再回去想她的心與她的生,傷痕猶新,不過,「終於也被一場戀愛徹底地整理過了」;〈無有之物〉,一群女同性戀討論人工生殖與繁衍,其中有人想起她曾經有過嬰兒,又沒有了,她最終的感觸是,「不是男人或女人的問題,而是那時候你還沒有辦法好好理解自己,你還是個破碎的人不可能負擔另一個生命」;〈飄蕩之歌〉,敘述者「我」始終懷疑未婚妻跟藝術家父親之間的情欲流動,到了小說尾聲,「我」突地開竅了,他意識到「總是想要去愛」的自己,早已強大到,足以跟俊美瀟灑的父親相抗衡,他擁有破除亂倫魅惑的能量。彷彿薛西弗斯再一次推著石頭上山,卻愕然發現,在周而復始的折磨之中,他不知不覺,熬過了更可怕的重擊。
最後一篇〈夜那麼深〉,為了追求夢想而從台中搬到台北的角色「安娜」,初看是「老派文青購物路線」,從溫州街伊始,書店、咖啡館、服飾店,其中很多名字,如雪可屋,對於兩千年後的讀者來說,大概是聽都沒聽過了。再讀下去,就會察覺陳雪寫的是台灣文學史相當貴重的一頁,那是一個頻仍傳出作家自死的時代。一群作家於是聚在一起,輪流扮演一千零一夜的雪赫拉莎德,借著一則又一則故事,向命運求取倖存的可能。安娜日後回首,才確知這伎倆奏效了,「一種純度極高的友愛,確實讓她騙過了死神,熬過了最絕望倉皇的歲月」。〈夜那麼深〉乍看與其他篇並不高度相容,但若我們往後站一步,又得說,這篇作為壓軸,好極了。
喬治.歐威爾的《一九八四》,有一段是溫斯頓回憶戰時的母親:「她的感情是她自己的,外界不能加以改變。她不會認為一項行動要是徒勞無功,就變得毫無意義。如果你愛某個人,你就是愛他,在你不剩下任何東西可以給予的時候,你還是會給他愛。」(吳妍儀譯本)。讀這本《維納斯》,我不止一次想起這段話。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致命登入》、《那些少女沒有抵達》。
✎作家金句:「山窮水盡時,故事會帶領你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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