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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進現實、爭論、尋求解方的人間怪物們──導讀漫畫《陽光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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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想要談的是現實,在作品中剝除掉角色的一點人形,也還是有好處。好比說,想赤裸展現一些難堪的關係時,給那些人套個動物的頭,感覺就不一樣了。一方面就像是在苦藥外頭裹一層糖衣,在觀者與作品間製造一點安全隔閡,讓我們的感受不那麼直接而厭煩;另一方面,就跟一點甜味的映襯能讓苦味更強烈一樣,抽掉一點人形,替換上可愛許多的動物面孔,反而更能襯托出人與人相處的苦處。如今已有不少挖苦諷刺的作品都讓可愛動物人在劇中互相傷害,就是在運用這種好處。

況且,角色少了人形,進入了妖怪或怪獸的領域後,好處也不只有讓外觀更討喜,或讓故事更有空想趣味而已,突破了人形限制後,怪物的外貌、體態、大小、輕重或是超常能力,其實也能更強烈突顯人在現實中的性質差異。不同的物種,可以讓族群間的差異更一目瞭然。體型與大小能讓人一眼就看出權力地位的高低。各種超常能力如果妥當安排,也能清楚展現人的特質,甚至是內心的傷痕。這種空想設計同樣也有著上述的「安全隔閡」,把對真實世界人事物的指涉抹到模糊曖昧,用隱喻避免掉直接攻擊,也就更能大膽突顯出人世間的危險地帶。

岡田索雲的短篇漫畫集《陽光妖怪》,就展現了好幾種以怪物來突顯現實世界的手法。喜歡妖怪或怪獸主題的作者,大可創造一個空想世界讓這些怪物在裡頭活出自己的故事,但岡田索雲顯然是難以割捨地在乎著現實世界,讓筆下的怪物各自以不同的程度和現實交織,使它們紛紛成為了現實的隱喻,甚至是現實的直接代言者。

在與現實交織的拿捏程度上,我會想把〈川血〉這個以河童社會中「不一樣的兒童」為主角的故事放在天秤中央。作者並不諱言,這篇漫畫參考的就是在某國(參考文獻也不否認就是日本)生活的「外國人」或「家族源流和外國人有關的人」實際受到的對待。故事很正統地,用「半魚人」與「河童」各自的外型和習性來突顯差異,讓受困封閉排外社會的主角,在大人服從社會的心口不一以及兒童率性霸凌的縫隙間,尋找著逃脫的破口。


〈川血〉裡,身處河童社會的「半魚人」小孩頻頻遭到歧視霸凌。
© Sakumo Okada 2022, Futabasha Publishers Ltd.

別的故事,則是更直接了當地直說實情。例如〈峯落〉,那已經等同把 Metoo 事件整套搬到另一種虛構巨人族身上,雖然利用了女巨人「正理」不亞於男巨人的壯碩體型,挑動了一下對受害者的刻板柔弱觀感,但除此之外,正理揭發整個事件的方式、使用的話語以及加害者旁觀者等等的反應,幾乎都不出現實中所知的 Metoo 慣例,而這也讓該篇漫畫並沒有太出乎意料的開展,甚至比現實還單調。而〈追燈〉則讓妖怪從百年前關東大震災後的朝鮮人虐殺事件中誕生,在帶入實情的手法上就細膩許多──主角遭斬首而與妖怪合一後,瞬間跳脫出個人肉身經歷的殘酷,逐漸進入了利用大量文字紀錄所堆砌而成的、一種藉由眾人經驗的吟詠而逐漸成形的集體恐怖,成功地讓敘事力道在後段一口氣爆發。


〈峯落〉裡,女巨人「正理」在頭目接班人的競選場合上,說出小時候被現任頭目強暴的過往。
© Sakumo Okada 2022, Futabasha Publishers Ltd.


〈追燈〉道出1923年關東大地震後,在日朝鮮人遭到虐殺的黑歷史。
© Sakumo Okada 2022, Futabasha Publishers Ltd.


在天秤的另一頭,怪物們訴說的是更為曖昧的情況。或許是許多人最初接觸到的作品〈東京鐮鼬〉,可以看做夫妻間因為原先身分地位與婚後的身分地位出現落差,而產生一場鐮鼬式衝突:先是強行推倒,然後劇烈劃開,然後又用藥撫平,但雙方此後是否如鐮鼬的襲擊般無痛,就難說了。


〈東京鐮鼬〉裡,血統純正的鐮鼬小姐嫁給背著鐮刀的「假鐮鼬」,婚後卻不受老公重視。
© Sakumo Okada 2022, Futabasha Publishers Ltd.


而我個人最欣賞的〈忍耐吧小覺同學〉,則是在最接近現實的環境中,提出一個超常的情況,來談討更複雜的問題。看著對方雙眼就能讀心的小覺同學(外觀上是妖怪,但從故事來看似乎只是個畫面意象,班上顯然沒人留意),他雖然沒遭到同學霸凌,卻也不敢與人說話,直到班導師前來關心,甚至主動提議讓小覺來讀他的心。雖然班導內心不意外地充滿厭煩、傲慢、色欲等不體面的真實念頭,但故事精彩就在於,班導不論相信小覺與否,他始終想讓小覺了解到,人與人的交流是以互相容許而不是互見真心為基礎,並以互不侵犯對方的權利為界限。於是,原本有潛力往笑鬧發展的故事,反而產生了「無私」與「個人權利」兩種價值觀的對抗,也令人質疑起人是否有斷定並批評對方真實意念的正當性,甚至讓原先站在小覺這方的讀者都開始懷疑,小覺聽到的他人真心,會不會就像我們以為在探求的對方真意一樣,只是單方面的幻聽而已。


貌似妖怪的小覺同學能聽見旁人心聲,卻因害怕聽到自己的壞話而恐懼與人交流。
© Sakumo Okada 2022, Futabasha Publishers Ltd.


從直接套用的現實到抽象的觀念思考,《陽光妖怪》始終流露著對現實議題的關注與批評,但也因此在故事的範圍內不得不給出個結尾。然而現實就是難以迎刃而解,好幾個故事也就是以來去如一陣疾風的毀壞或主角的逃離作結,或許這也是當下現實中無可奈何的想法。而在全書最後一篇〈陽光妖怪〉裡,甚至連關注批評本身都遭到了質疑:雖然作者說這篇是全書最早畫出分格草稿的作品,但作為擺在最後的尾聲,讀者卻會看到,不論是前面故事裡出現過的怪物,甚至連這一篇它們要共同救助的九尾狐,全都只是單一名患者對空氣演出的幻覺而已。對於曾經或仍舊關心各種社會議題的人來說,他人的弱勢、困境、痛苦,有多大成分存在於自己的想像中?這未必是作者的本意,但已經伴隨著一篇篇漫畫進入各種議題的讀者,恐怕很難不去煩惱這個問題。

但那也並非全部的結尾。〈忍耐吧小覺同學〉的最後一幕,是看穿一切的小覺從背後盯著以人權護身的老師,老師則說「我們一起來學習吧」,衝突的想法也許就這麼在日常中持續對抗,並在其中一起學到什麼相處方法。而在〈缺貓〉這個也像直接挪用現實處境的故事中,如何面對他人的痛苦與困境,答案或許更為簡單:面對別人難以訴說的傷痛,不要把自己的自以為是強加於上,何不繼續陪伴對方,等待他「能用自己的話語來說明,『生存在世的痛苦』有著什麼樣的背景──」

陽光妖怪

陽光妖怪

陽光妖怪 (電子書)

陽光妖怪 (電子書)

 


作者簡介

從小在充滿恐龍、怪獸、超自然現象的書堆和電視上吸收雜七雜八的知識娛樂長大,尤其喜歡哥吉拉。不過後來考試一多就忘記了,上了大學才重新重視起這些回憶。後來便開始以創作重組自己的童年故事。作品包括怪獸迷成長史紀錄片《大怪獸台灣上陸》、二手怪書雜談《超復刻!怪獸點名簿》、怪獸短篇小說集《陸上怪獸警報》,以及小說《蔣公銅像的復仇》、改編漫畫《蔣公會吃人?》等。目前從事翻譯,譯有《怪獸大師圓谷英二:發現日本特攝電影黃金年代》等書。另外也在各網站發表怪獸、電影、遊戲的相關評介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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