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島之戀」這個詞在台灣情境早就已經浪漫化,意味絕望的愛情。流行商品樂得借用這個典故,大概只有初老文青還記得雷奈的《廣島之戀》電影 和莒哈絲所寫的電影劇本。「廣島之戀」絕非只跟愛情有關,而必然也是最早的「反核」藝術作品之一。1945年,美國原爆廣島。在此貼出的youtube影片,第一個鏡頭就給了原爆最有名的遺址。
身為台灣現代主義文學推手之一的歐陽子(本名洪智惠),在1939年生於廣島(生於原爆前)。在1961年,她在《現代文學》發表了短篇小說〈木美人〉,小說中的木美人(即「冰山美人」,指男子不敢輕易追求的冷淡女子)破例讓某男孩找去看電影:所謂「新潮派的片子」《廣島之戀》。「新潮派」即導演高達等人推廣的「法國新浪潮」。在這個指涉《廣島之戀》的文本中,木美人想像男孩帶給她愛情,未料請她看電影的男孩卻帶來巨大災難:原來對方找她看電影並不是因為仰慕她,而是因為對方跟別人打賭──男孩只是要跟別人證明他能讓木美人上鉤。
歐陽子是白先勇、王文興等人在台大外文系的同學,但她受到的關注遠遠少於白、王等人承受的厚愛。歐陽子受到差別待遇的原因很多,例如她的小說代表作就只有早已絕版的《秋葉》(1971)這一冊而已、她分析白先勇《台北人》諸篇小說的評論集《王謝堂前的燕子》(1976)反而蓋過她本人小說創作的名聲。
一般認定白先勇是台灣同志文學的開創者、白先勇等人推動的現代主義文學潮流是台灣同志文學的最早花房。不過,跟白先勇、現代主義關係密切的歐陽子跟同志文學的緣份為何,卻少有人提及。先看她最有名的著作《王謝堂前的燕子》。早在1976年(或1976年之前),她在〈「滿天裡亮晶晶的星星」之語言、語調與其他〉中,就指陳小說中的角色都是「同性戀」、「同性戀者」(用這二詞),並認為讀者(「就連一個最高明的文學鑒賞者」)必定要先認得「『同性戀』世界」才看得懂這篇小說。她能夠正視、直視白先勇文本中的同性戀,就已經遠勝1980年代初讀《孽子》的評論者——那些1980年代評論者拒談、避談《孽子》中的同性戀,蔚為奇觀,已經被不少晚近學人批判。在〈「孤戀花」的幽深曖昧含義與作者的表現技巧〉中,歐陽子也明確指出小說中的「總司令」乃「屬於女同性戀者中的『男性化』型」、「總司令」跟五寶、娟娟各有「同性戀愛的關係」。再回想1978年(晚於《王謝堂前》)的《圓之外》和《兩種以外的》 ──這兩部女同性戀長篇小說先驅並沒有明確說出「女同性戀」一語。(但也該考慮的是:「同性戀」等詞過於冷硬,在評論者筆下還可以輕易寫出,但在小說家筆下就難免卡住墨水。)
《秋葉》書影(提供/紀大偉)
歐陽子筆下的表姐妹愛恨情結或許不能跟晚近的女同志文學相提並論,但它可以視為朱天心《擊壤歌》和《方舟上的日子》的前身。
但更讓我側目的是〈最後一堂課〉,原於1967年發表在《現代文學》。文本中的初三英文老師李浩然偏愛「內向、沈默寡言的男生」,最不愛活潑的女孩。李老師尤其疼愛班上年少喪父的楊同學,幻想自己可以當楊同學的父親(他不惜想像自己跟楊同學的寡母結婚)。他的目光成天跟隨楊的一舉一動,深知自己對楊抱有「特殊的愛和關懷」,並認為「這種渴慾為可恥的弱點」。壓抑師生愛的李老師在班上鬧出笑話,而他在教室失態呼應了他本人在學生時期鬧的笑話(他曾高攀美女而被恥笑)。上一篇小說跟女同志小說的關係曖昧,這一篇卻類似白先勇小說:都寫出中老年男子對少年的憐愛。在異性戀的顯性世界和同性戀隱性世界都鬧笑話的李老師,看起來是兩邊世界的失敗者:他「不是」異性戀「也不是」同性戀。不過,這個同性戀失敗的男老師畢竟在1960年代留下男同志慾念不小心現形卻又馬上被笑話隱去的痕跡。
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比較文學博士。作品曾獲聯合報文學獎中篇小說首獎與極短篇首獎等。著有短篇小說集《感官世界》、中短篇小說集《膜》,以及評論集《晚安巴比倫:網路世代的性慾、異議與政治閱讀》,編有文集《酷兒啟示錄:台灣QUEER論述讀本》、《酷兒狂歡節:台灣QUEER文學讀本》,並譯有小說《蜘蛛女之吻》、《分成兩半的子爵》、《樹上的男爵》、《不存在的騎士》、《蛛巢小徑》、《在荒島上遇見狄更斯》等多種。現為國立政治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專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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