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登輝肯定日本殖民,王曉波說日本建設只是為了掠奪臺灣。
柯文哲說被殖民越久、文化越進步,新加坡比香港好,香港比臺灣好,臺灣比中國大陸好。而越南也比中國大陸好,雖然窮但還會等紅燈。支持馬英九課綱的抗獨史陣線,駁斥柯「內心皇民化」。
殖民功過該怎麼看,可以將功折罪嗎?如果被日本殖民有比較好,那重新被一個富強的中國殖民,是否也可接受?
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古納的小說《來世》,從二十世紀初東非一個商行辦事員身上談起,我們暫稱他為老爸爸。故事平鋪直敘,交代他從小在非洲各地抗德戰爭硝煙四起中,毫髮無損地長大,上班,結婚,平凡夫妻常吵架。
忽然鏡頭一轉,同樣詳細介紹起他的新同事兼房客青年,我們稱他為乾兒子。
乾兒子小時候離家出走被拉伕,幸而好心的德國人撫養他長大。他一直不敢回老家,但我們老爸爸勸他好歹回家看看。好不容易返鄉團聚,果然父母過世,只剩妹妹,被叔叔一家收養虐待。他嚇到趕快把妹妹接回來,同住老爸爸家。突然又無故辭別,把妹妹扔回虐待她的叔叔手裡,加入德國占領軍去打仗。
逃過拉伕為何有福不享還去當兵,又為何出爾反爾送妹入虎口,乾兒子行動明顯不合理,兩件事同樣令人感覺「既然如此,何必當初」的違和。他付錢給叔叔寄養,我大叫為什麼不付給老爸爸,把妹妹留在老爸爸家不好嗎。
還好老爸爸忠肝義膽,救回妹妹,收養當乾女兒。讀者正待追看後續乾兒子那邊怎麼解釋,劇情卻斷在這,再次另起爐灶。說起另一個非洲青年跟著德軍打仗的生活。
讀者期待他會在軍中遇到乾兒子,因為我們迫切渴望知道乾兒子怎麼了。但是作者只把我們的陳情抗議晾在一旁,自顧展開另一個匪夷所思、愛恨交織的宇宙。宛如大島渚《俘虜》軍官與俘虜虐戀糾纏般,德國中尉選上這個俊美的非洲通訊兵當僕人,對外極盡保護他,對內羞辱糟蹋他,非洲人都嘲笑他是德國中尉的男寵。關係充滿激情、衝突,結束得苦澀回甘,甚至難以置信地帶點溫馨的悵惘。
把讀者玩得筋疲力竭以後,才揭曉他戰後退伍,又做了我們老爸爸的第二個新同事,而且跟老爸爸的乾女兒祕密戀愛,最後成了乾女婿。
蛤?
看第一遍時還不明白為什麼要中途斷尾,而這段虐戀糾纏又天外飛來一筆,好像跟全書欠缺關聯。
結尾又是畫風一變。多年後,乾女婿的兒子長大到了德國,居然找出乾兒子的下落。
一來,解答了乾兒子當年為何離開,所有伏筆一口氣收緊,當時他的驚慌委屈,對老爸爸感恩體諒同時戒懼提防,一字不著,卻破紙而出,劇力萬鈞。在馬奎斯的裊裊魔幻詩意中,瀰漫寫實的人世哀愁無奈。
二來,解答了本文開頭的疑問:如果被殖民反而過得比原先好,那麼被殖民有什麼不好?
非洲鄉村霍亂、傷寒橫行,沒有醫生。乾兒子的父親「跟大家一樣,很窮又病得不輕」,母親「苦於一些困擾女性又說不出所以然的病痛。此外,她的背部受傷,呼吸困難,胸腔積水,並且因連年不斷懷孕而嘔吐」,父母都很早過世。平均壽命之短,以至本書人物中父母雙亡極普遍,如果不是你父母雙亡,那麼你太太肯定父母雙亡。而且有一半機會,夫妻倆都父母雙亡。
德國殖民才開始防治霍亂、傷寒,蓋診所,把非洲城鎮建設成美輪美奐的小德國。乾兒子生為非洲人等於抽到下下籤,被德國人收養等於重新投胎生到郭台銘家。他認同德國,替德國人打仗殺非洲人。移民德國也是用腳投票,認同德國比非洲優越。
主角們看周圍的非洲人,沒一個好東西,醬缸文化反襯出德國人文明:老爸爸的三個老闆都藏私不教他創業,老闆做生意巧取豪奪,搶劫親妹妹的全部財產都面不改色。乾兒子小時候被非洲軍人拉伕,差點變砲灰;反倒是德國人覺得他太小,兒童不該做工,所以讓他上學。書中兩個文盲叔叔只要看小孩學識字都會抓狂打人,德國人卻辦學校訓練非洲人當公務員。乾女婿要不是受德國中尉保護,早就跟別人一樣變砲灰。有奶就是娘,德國人殖民建設有功,是否可以補過?
讀者會發現,論殖民之過,不是光鎮壓殺幾十萬非洲人那麼簡單。真正可怕的事,是鎮壓完了才開始。是「來世」,倖存者的餘生。
德國中尉對乾女婿的花式虐待,德國屠殺非洲反抗軍,兩者都在徹底瓦解非洲人的自主意志。必須絕望才會認命放棄抵抗,相信德國人比非洲人優越,西瓜偎大邊,誰拳頭大就該聽誰的。那麼只要乖乖被奴役就沒問題了,只要加入德國人那一邊去奴役非洲人就沒問題了。這種現實主義洗腦,在書中最後殺了被殖民者。在現實中,非洲到今天還在為此付出代價。
而德國人殖民非洲,相信「德國人比非洲人優越,所以有權消滅、奴役非洲人」以後,他們為什麼不能對德國人也這麼做?於是納粹這麼做了。
惡行的傷害,是雙向的。既毀了受害者,也毀了加害者。
小說表面寫三個人的生平,卻是殖民戰爭的傳記。視角雷霆萬鈞,確實值得一座諾貝爾獎,拿兩個都不為過。
BREAKING NEWS:
— The Nobel Prize (@NobelPrize) October 7, 2021
The 2021 #NobelPrize in Literature is awarded to the novelist Abdulrazak Gurnah “for his uncompromising and compassionate penetration of the effects of colonialism and the fate of the refugee in the gulf between cultures and continents.” pic.twitter.com/zw2LBQSJ4j
要指出殖民之過,如湖島克弘的日治歷史小說《杜聰明與阿片試食官》,兩個男孩同為學霸,杜聰明在師長栽培下成為醫學博士,嚴炳煌受總督府鴉片專賣政策壓榨,因父親吸鴉片而潦倒淪為毒癮病患。小說往往選最悲慘的底層來控訴,若非殖民迫害,嚴炳煌也會是另一個杜聰明,令讀者為他悲憤嘆息。
《來世》原應寫嚴炳煌們被葬送,卻轉頭往杜聰明們的幸福中,探索殖民為何物。此舉突破盲點,戳破全社會的遺忘、否認等防衛機制。
小說介紹德國出兵佔領東非的戰爭,是透過非典型非洲人的眼睛:老爸爸是個移民第二代、混血的芋仔番薯。印度人大舉經濟移民到東非,自成封閉的小印度生活圈:印度大地主從印度找記帳員來東非管理莊園,記帳員在莊園認識非洲女性,結婚生下他。然後這些生長在東非的印度男孩,會送去給印度老師教,由老師保證就業,拜託印度同鄉安插職位,因為同鄉要挺自己人。老爸爸進印度人開的銀行上班後,客戶也都是印度人,看到他會嚇一跳以為是非洲人。因為老爸爸長得像非洲人、不像印度人。
客戶在非洲看到非洲人,居然還會驚訝。暗示印度人不但只跟印度銀行做生意,而且只僱印度人。
透過一個印度人老爸爸遭受自己人歧視,曲筆寫出整體非洲人怎麼被印度人歧視,這一筆不落痕跡,見出高明。更狠的是,透過老爸爸防禦性的辯解,揭露混血兒通常是私生子,是印度人欺騙非洲人感情、性掠奪的產物。老爸爸向客戶強調他不是私生子:「有些印度男人只是和非洲女人玩玩,等到該從家鄉娶印度女子為妻時便拋棄她們。但我爸不曾離開過我媽。」不著痕跡點出,印度移民地位高於非洲人。老爸爸是個高級外省人,提拔他的恩師、他的前後三個老闆也都是高級外省人,提供給老爸爸的教育、職位是較好的,非洲人得不到這種機會。相對而言,他是個殖民者,不是被殖民的非洲人。
老爸爸受惠於印度殖民非洲。德國占領,戰亂沒打到他住的城鎮,只有德國人蓋診所、學校、大道、公園、教堂、宏偉柱廊辦公廳、軍營堡壘蓋到這裡來,好比一覺醒來發現自己家樓下變成台北信義計畫區、台中綠園道,被殖民不香嗎。德國人建鐵路開發內陸,新市場新商機,大批印度商人、工匠趨之若鶩,他才有機會跳槽。老爸爸從殖民經濟獲利,享受建設的好處。
乾兒子是另一個老爸爸,受惠於封閉的小德國僑民利益鏈。德國人收養他,安排他上教會學校,安排他去瓊麻廠當辦事員。這是杜聰明的待遇,如果沒有德國人,他就是嚴炳煌,就算沒被拉伕,他離家後全家死剩幼妹,被叔叔奴役虐待。如果他留在家裡,下場也差不多。非洲人是窮爸爸,德國人是富爸爸。從求學、就業機會來看,他也是麻雀變鳳凰的一個高級外國人。
德國自認帶來秩序和文明,老爸爸和乾兒子都可做證人,是「外表非洲人」的高級外國人,打仗沒打到他們身上,卻享有外國人的特權資源。小說沒寫,但脫離殖民獨立以後,要民主化顯然不可能。選舉、議會政治都只是做表面,延續殖民思維「西瓜偎大邊」屈從暴力,「有奶便是娘」買票、貪污分贓,無論改朝換代多少次,都是這同一批政商權貴在殖民自己的國家,獨佔發言權,以他們的利益形塑集體回憶。
你說被鎮壓能有多慘,他們沒看過,甚至沒聽過,沒有感覺。比起被非洲人迫害,德國人其實還不賴。只要能拚經濟,不民主也沒關係。
在臺灣,一些人喜迎大國崛起,熱切渴盼重新被殖民。一些人不願被殖民,卻對軍中腐敗深感絕望,指望靠美國抵擋。臺海飛彈危機時,只聞有人搭機逃難,不見有人回臺赴戰,如以色列人、烏克蘭人所表現的衛國雄心。這些長久糾結困擾著臺灣,深沉的自我無力感,原來是殖民百年的餘震。
《來世》在敦厚柔暖人情的外表下,能挑戰如此辛辣的核心,也許因為作者就是非洲上層精英的阿拉伯人。原本阿拉伯人統治東非外海的小島尚吉巴蘇丹國,作者16歲時,非洲黑人革命推翻政府,清算迫害阿拉伯人。他18歲逃離母國,20歲留英,拿博士、當教授。尚吉巴後來成為坦尚尼亞,但他沒再回過坦尚尼亞。回看《來世》中的乾兒子不敢回鄉,像是補充小說沒寫到的心情。
《來世》猶如風土民族誌般,細密針腳刺繡農村、家庭、軍旅生活。從印度老闆怎麼背著員工偷偷開保險箱,寫到小兵一整天的工作流程,枝枝葉葉重建百年前的東非社會。彷彿作者也在訴說對一個沉沒島嶼的鄉愁。故鄉是只可追憶、不能觸摸,易碎的幻影。你不回去,它就永遠都在,在記憶中保持原貌;你回去了,就看到它沒了,永遠拼不回原來的樣子。
這書,讀者每往裡摸一層,就深一層。離那遙遠的慟哭,還隔著好幾層牆。
阿卜杜勒拉扎克.古納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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