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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仕龍/留白的聲音──202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福瑟(Jon Fos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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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 / Nobel Prize )


202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福瑟(Jon Fosse, 1959- )創作類型廣泛,包括小說、散文、詩歌、戲劇、兒童文學等,其中以劇本最為世人所熟知,不但已被翻譯為五十多種語言,且迄今仍常在歐洲及全世界搬上舞台演出,此起彼落彷彿是跨文化地圖上的眾聲喧嘩。許多國際知名的歐陸導演都曾導過福瑟的劇本,例如黑吉(Claude Régy)、薛侯(Patrice Chéreau)、拉薩勒(Jacques Lassalle)、歐斯特麥耶(Thomas Ostermeier)等等,讓福瑟的劇本更顯擲地有「聲」。


一大片純淨無垠的留白

閱讀福瑟的劇本,卻不是一派歡騰熱鬧景象,而往往是在字裡行間感受作家筆下極度延伸的沉寂。如果作家所處的外在空間與地理環境會影響其寫作,那麼來自挪威的福瑟,的確在作品裡為讀者開展一大片純淨且無垠的留白。

不只是意境的留白,也是篇幅的留白。福瑟的劇本台詞常以短句構成,有如參差錯落的詩行,幾乎沒有標點。劇中人大部分沒有名字,也沒有特別具體的身分背景、職業、年齡,只有彼此之間簡單定義的關係,例如女人、男人、他、她,或是父親、母親等等。在福瑟的劇本裡,一切外在的形式要件都降到最精簡的狀態,甚至沒有戲劇衝突,沒有劇情懸念,沒有角色自傳,似乎連佈景都可以撤除,舞台空無一物。


讓難以言說之物發聲

根據諾貝爾文學獎評審團的評選意見,福瑟的劇本「讓難以言說之物得以發聲」。但若劇本已然削肉剔骨,那些存在於劇本裡的聲音又是什麼呢?

福瑟在2003年接受法國《世界報》(Le Monde)專訪時說,他劇本裡寫的不是傳統定義下的人物,他寫的是人、是人性。也許正是出於這樣的想法,所以在福瑟的劇本裡,角色所處的時空環境往往被推到現實的邊界,沒有繁華的現代都會,也沒有光鮮亮麗的科技與物質享受。場景可以是懸崖邊緣上面的傾頹老屋,可以是秋季葉落之際的蕭瑟墓園,可以是飄零在茫茫大海之中的扁舟。一切回歸到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特別是情感的應對進退,最赤裸也最核心的人性本質。閱讀福瑟的劇本時,雖然沒有明顯的情節線,但讀者必定能感受到那如詩一般的台詞,在時而緩慢的節奏、時而緊繃的張力間,每一句台詞的往來彷彿都在逼迫讀者直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三部曲(2023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三部曲(2023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作品)

有人將至:約恩·福瑟戲劇選

有人將至:約恩·福瑟戲劇選



福瑟在1983年出版第一本小說,寫劇本則從1990年代起。1992至1993年間,福瑟完成劇本《有人將至》。劇中三名角色分別為「她」、「他」、「男」。五十多歲的「他」和三十多歲的「她」是一對情侶,在人煙罕至的海濱荒原買下一幢老屋,想像著可以遠離世間一切,人生從今而後只有彼此。然而如此堅決、如此絕對的聯繫卻因「男」的出現而產生質變。「男」是前屋主的孫子,也是他把房子賣給了「她」和「他」。「男」的到來雖是因為擔心屋況以及他們生活不便,卻也造成「他」與「她」之間的互動產生了猜疑、揣測與不確,讓這一段看似穩定且應該圓滿的愛情關係顯得漏洞百出。《有人將至》涵括了福瑟日後劇本的許多重要特點,通過詩行語言的音樂性、重複性的節奏,呈現出反覆追問的人生命題,敏銳且纖細地流露出某種傷感,但又如此澄澈,沒有濃墨重彩的渲染。

也許這就是福瑟劇本裡的聲音,一種福瑟稱之為「沒有語言的聲音」,[1]一種與沉寂連結的聲音。根據福瑟的說法,它起於角色之間的沉默無言,卻因為其他角色的言語、或是外在的其他聲音介入,進而在某些時刻裡,似乎讓角色彼此之間產生了對話。

I Am the Wind

劇作《我是風》(I Am the Wind



福瑟的劇本中,因此也不乏以「全場靜默」作為舞台指示,例如《我是風》裡就有大量靜場安排。這個劇本裡的兩名角色是「一個人」、「另一個人」,起初將船用繩繫在岸邊,來回甲板反覆調整,在船與岸邊上上下下,輔以大量的靜場舞台指示,不禁讓人聯想到貝克特(Samuel Beckett)的劇作。《我是風》的兩個角色似乎總想說點什麼,說出來以後卻又常常適得其反。正如「一個人」所言,「我想所有的言語都是如此/可是/可是真實/是無法宣之於口的/因為真實/原本就非言語」,而「另一個人」則回應道,「真實既是語言所能說出的/又絕非如此/無論宣之於口的言語是什麼/真實就在那裡/而語言 」,話未言盡,突然他就停下來不說了。諸如此類的哲學辯證,讓福瑟的作品讀起來別有一番意在言外的滋味。

不過,福瑟也並不是全然將劇本文字訴諸於抽象的辯證。更多時候,他是利用這些看似矛盾、消極卻又意念辯駁的你來我往,確認人與人之間必要的連結。《我是風》裡的「一個人」雖然喜愛漂流在茫茫大海的未知航程之中,但又不喜歡獨自一人待在船上,因為他會萌生一種「被大海帶走」的妄想,但只要有人待在船上,他便可以忘卻落海的念頭,毫無罣礙地繼續航行。從這個角度說起來,福瑟的劇本雖然看似有陰鬱的底蘊,實則融入許多對生命的寬宥及諒解。


生命是夜幕降臨前佈滿雲彩的天空

然而這或許又凸顯了福瑟的矛盾,因為他在台詞充滿音樂性的平靜氛圍之中,經常導入冷峻的意象暴力。一如在《死亡變奏曲》裡,讀者隱約可以感受到某個女子的落海及溺斃,但劇中角色卻如同詠歎般地說,「我想跟你在一起/我不想這樣做/可一切都是這麼黑暗/這麼潮濕/他是這麼的黑暗潮濕/而又光芒萬丈/還有水/還有波濤/波濤在咆哮著/咆哮著/而他是如此美好/如此寧靜/就像愛情般美好的寧靜/就像大海般安詳的寧靜/而天空/就是他的手」。福瑟的劇本以最質樸精簡的文字,創造出音樂般活躍的詩韻,然而潛藏在劇本台詞之間的,卻是聲聲入耳的力道,讓讀者聽見死亡的聲音。

因為有了死亡,「生命像是夜幕降臨前佈滿雲彩的天空」。[2]我最喜愛的福瑟劇作《秋之夢》將場景設定在墓園,法國導演薛侯則在羅浮宮裡搬演這齣戲。進進出出的博物館訪客,一如來來去去的墓園民眾,而前人通過博物館收藏品而展現的文化與精神資產,就像一朵朵天邊的璀璨雲彩,於無聲處向你我說盡萬語千言。

Fosse: Plays Three

 《死亡變奏曲》收錄於 Fosse: Plays Three

Fosse: Plays Two

《秋之夢》收錄於 Fosse: Plays Two

2011年《秋之夢》在羅浮宮的演出


福瑟的劇本沒有犀利的社會批判,也沒有撕心裂肺的時代吶喊,但是他以凝鍊的文字、極簡的敘述,在看似素樸的形式之中,層層堆疊出厚重的情感。當我們的日常生活被繁瑣訊息淹沒的今天,閱讀福瑟的劇作,或許能給我們一個重新沉澱的片刻。不只是在福瑟的文字之間直接貼近人生本貌,同時也在戲劇的形式裡,找回人與人之間的各種連結。


[1] 參見福瑟劇作《名字》1995年挪威Bergen國家劇院演出時的節目冊。
[2] 語出《秋之夢》劇中台詞。


作者簡介

法國巴黎新索邦大學戲劇博士,現為清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譯有宋春舫《海外劫灰記》、《當代中國文學》,以及卡繆、拉高斯等法國當代劇本。著有《16歲的戲劇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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