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人設」到「人生」──評卜洛克《馬修．史卡德自傳》

鑒於近期頻頻可見「人設翻車」新聞，或許可以從這個角度一談勞倫斯．卜洛克新作《馬修．史卡德自傳》。

「人設」是「人物設定」的簡稱，公眾人物受種種因素表現出隱略本性、博取好感的外在形象，平凡如你我也可能在不同場域中創造出與自身相去甚遠的性格身分，尤其網路興起、社交平台湧現之後而有了「第二（甚至更多）人生」。虛構故事就更不用說了，小說影視遊戲等等創作者挖空心思建立角色，讓他們展開冒險、感情生波、自挫敗中奮起云云，無非希望閱聽者深刻感受人物魅力、同理萬千遭遇，帶著一絲或滿足或警惕的收穫回歸現實，最好還會忍不住探問：「下一個故事在哪裡？」──讀過美國犯罪推理大師勞倫斯．卜洛克一系列馬修．史卡德（Matthew Scudder）作品的讀者，相信十之八九曾這麼開過口。

關於推理小說中的「人設」，且讓我們先聚焦在多數作品中推動情節發展的偵探身上。從偵探推理小說之父艾德格．愛倫．坡於1841年發表的〈莫爾格街凶殺案〉中就能清楚瞧見，當一樁耐人尋味的死亡事件發生之後，探究真凶是誰真相為何乃人之常情，只不過，推理小說強化了撥雲見日的困難度，創造出專屬於這個文類的「偵探」英雄，達到大眾閱讀期待的諸多娛樂效果。這在卜洛克於1976年發表的《父之罪》中同樣可以見到，135年過去了，仍保留那古早純正的 DNA，然而要在不同時代展露身手，彼時這位初出茅蘆的馬修．史卡德得在競爭激烈的犯罪偵查世界中秀出適者生存的看家本領才行。

馬修‧史卡德自傳(美國版十月上市，台灣版搶先登場)

馬修‧史卡德出登場的小說：《父之罪》
(紐約犯罪風景塗繪全新設計版)

福爾摩斯式的聰明腦袋對1970年代的大眾而言早就沒了新鮮感，史卡德甫登場就告訴你，他曾經是個警探，不是因為年紀大了退休不幹腰間插塊鐵、手裡亮出金屬徽牌的事，更不是看不慣警界貪腐抽身當清流（你肯定要記得他這句名言：「沒有腐敗我哪來足夠的錢養家？」），而是因為失去信念。下班後遇上酒吧搶案，兩名匪徒一人被史卡德開槍打死、一人這輩子別再想好好走路，一槍失誤子彈反彈擊中七歲小女孩，射進眼裡，搗進軟綿綿的腦內。他沒錯沒罪還得到警局嘉獎。他遞上辭呈。他不想再當警察。

「背負道德十字架的前警察」是馬修．史卡德的基本人設，長期養成的查案技能、視謀殺為寇讎的堅定意志，在系列前四作扮演破案神探加上冷面判官雙重角色，卻也大口啃噬掉自己絕非清白無過的惶惶心靈。這是源於美國冷硬派書寫傳統的持續叩問，不同於著重物理詭計與心理設局、鑽研技術般實踐貓鼠鬥智對決的古典世代，達許．漢密特與雷蒙．錢德勒在1930年代率先投身社會寫實，積極呈現時代與城市真切的犯罪樣態；接棒者羅斯．麥唐諾於1950年代繼續推進，企圖提供心理分析藉以尋覓療癒的可能；卜洛克則是在「史卡德系列」第五作《八百萬種死法》之後，似乎覺察到新的方向與可能──自此之後，角色從「人設」的框架脫離，騰躍起來有了自己探索前行的「人生」。

八百萬種死法(紐約犯罪風景塗繪全新設計版)

這並非系列發展久了、人物隨光陰遞嬗年長年老的必然，而是書寫者聆聽角色的聲音，跟隨他的思緒，透過他的雙眼去觀察，然後展開行動的總和。這種潛入生活的緊貼感、沉浸感，讓這位沒有私家偵探執照依然幹私家偵探的活，姑且名為「幫朋友忙」的查案者，少了一碼歸一碼、一案歸一案的冷漠疏離，無須黑白分明不得越線地自在穿梭，卻因此需要適度的自陳交代，甚至赤裸暴露孤立無助時的懼怕與軟弱。福爾摩斯不用報告要為貝克街 221B 的住所支付哈德遜太太多少房租，而史卡德總是找間方便路過的教堂捐獻收入的十分之一，並且為逝者點燃蠟燭祈福；湯川學總能夠冷靜運用科學邏輯推導出事件唯一解，卻沒人能洞燭機先暗示提醒史卡德下一步要揭開的將帶來何等衝擊──即便他不會像菜鳥警察初見血腥場面蹲在排水溝邊狂吐乾嘔，可是你絕對能從他接下來讓人皺眉揪心的行徑理解究竟多不好受。

自1976到2019，四十多個年頭積累19部作品，理當以小說道述史卡德和他的人生即可，勞倫斯．卜洛克卻在2023年交出了《馬修．史卡德自傳》這本奇特的著作。雖名為「自傳」依舊是虛構書寫（真人傳記也未必字句誠實就是），視為一種補綴拾遺也許是最安穩貼切的，比方，小說裡鮮少交代的成長經歷、昔日警察職場的風光活躍，同時還帶點自嘲的勘誤修正，例如史卡德真正的出生時日以及對應的星座。這讓我回想起2005年卜洛克第一次訪台時，我曾經當面請教系列作之間似乎出現矛盾但不影響劇情進展的枝微末節，他爽朗地哈哈笑說：「時間過這麼久，記不得啦。」然而在閱畢《馬修．史卡德自傳》後，我相信85歲的卜洛克鐵定重新閱讀了過往的文字，著手整理馬修．柯林斯．史卡德的一生，以同齡的年邁口吻娓娓道來已然消逝但難忘卻、生命中來來往往人們和這位硬漢共同經歷的往事。

卜洛克2014年來台記者會留影。（OKAPI資料照，攝影/但以理）

總結來說，《馬修．史卡德自傳》是一本「從人設走到人生」的書，沒有翻車也不應有任何預期，我以為其中必定夾雜卜洛克個人的諸多觀察與看法，包括對犯罪推理類型的寫作觀、生死罪罰的價值判斷、大蘋果紐約乃至於美利堅合眾國的社會變化以及更多面向，交雜成一奇妙的複合體，反映在「是卜洛克寫史卡德，還是史卡德糾正卜洛克」、「史卡德的妻子伊蓮閱讀完《馬修．史卡德自傳》和丈夫的對話」這類略帶後設的橋段之中。若你是史卡德系列忠實讀者，也許還能隱約見到過往的自己，帶著一絲嘴角禁不住微微上揚的懷舊思念，享受最單純美好的閱讀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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