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平稑／如水一般清、柔且變：安西水丸漫畫中的趣味與韻律-一起看圖文-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安西水丸在《GARO》展開漫畫生涯，後有許多與村上春樹的繪圖合作。
圖／《東京輓歌》Ⓒ Masumi Watanabe, 1989, Chikumashobo Ltd., Tokyo

▌晚進的漫畫新人

說到安西水丸，或許不少讀者都會聯想到他與小說家村上春樹的插畫合作；然而，在認識村上之前[1]，以「安西水丸」的筆名出道，卻是從漫畫開始的。1971年從美國紐約 ADAC 設計公司辭職，進入平凡社擔任藝術總監一職，因此認識了同社編輯嵐山光三郎，在其勸說下，開始了在傳奇漫畫誌《GARO》（ガロ）的漫畫繪製生涯。

生於1942年的安西水丸，本名渡邊昇，事實上是比同世代的漫畫作者還要晚出道。1974年，與嵐山光三郎攜手改編的〈怪人二十面相之墓・前篇〉（收錄於《青之時代》），刊登在九月號的《GARO》誌上，是安西首次露面的作品。在雜誌創刊屆滿十年之後才出手，在同世代中可說是有些「另類」。

安西水丸除了替村上春樹的書繪製插畫，也曾合作出版繪本《毛茸茸》。

青之時代

而在此之前，撇除長一個世代的作者如白土三平（1932-2021）、柘植義春（1937-），幾乎屬於同世代的作者如楠勝平（1944-1974）、釣田邦子（1947-1985），早在雜誌創立初期就已有多篇作品，就連村上春樹長篇小說的插畫作者佐佐木牧（1946-），也在1966年11月號就以〈在不認識的星球上〉（見知らぬ星で）出道了。

因此，當眾多同世代漫畫創作者在面對時局的更迭時，安西水丸似乎以一派輕鬆的姿態，用自己的步調避開了二十代青年在左翼運動[2]上的喧囂，最終以念舊的情懷，標記著摩登世代的到來，也成為《GARO》七〇年代後半「趣味主義」（面白主義）某種意義上的支撐者。他的特別，或許可以直接從作品中嗅出端倪。

▌「趣味」的新格局

相較多數六〇年代刊載在《GARO》上的作品，安西水丸的畫風有種清麗稚拙的氣氛，甚至被日漫史研究者米澤嘉博視為「拙巧派」（ヘタウマ）的元祖[3]。事實上，在此之前，以白土三平的〈神威傳〉（カムイ伝）為首的《GARO》，刊載了不少以古裝歷史為題材的作品，也有社會寫實的「劇畫」傾向漫畫，整體來說是帶有貸本漫畫[4]時期接近普羅大眾的形象。像是前面提及的楠勝平，就常有時代劇的描繪；而初期的池上遼一，作品較為陰暗晦澀，頗受劇畫影響。

《GARO》創刊十年來，雖然容納了難解漫畫派別的佐佐木牧、林靜一之流，也開闢了私小說性質的安部慎一、鈴木翁二等作者，但其主要銷售靠的卻是〈神威傳〉的魅力。該作呼應了全共鬪時代年輕人的左派立場，人人手持《GARO》為的就是標誌著打倒舊有勢力的精神。然而，〈神威傳〉第一部在1971年4月號終結，往後雜誌的銷售部數便逐步下滑[5]。

為了挽回頹勢，1972年因長井勝一而進入《GARO》擔任總編輯的南伸坊，與同為編輯的渡邊和博開創了新的局面。他們以「趣味主義」為號召，只要作品有趣都能刊登，將雜誌推向了更為新鮮的路線。安西與嵐山合作的作品正好在這樣的氛圍下有了舞台，也更能發展所謂由心出發的「不錯的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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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白土三平〈神威傳〉（カムイ伝）為首的《GARO》，刊載不少古裝歷史題材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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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畫做為職業繪畫的起點

不過，「不錯的畫」究竟是什麼？安西水丸雖然自幼喜愛畫圖，十歲時便自由地畫著漫畫，但真正將畫圖當作職業的時期，卻是在32歲以後才開始的。他對於什麼是好的圖畫總有一番特殊的見解，很看重一筆入畫的直覺，若同一個畫面重畫個幾遍，他常常還是會覺得第一筆畫的最對味。因此，漫畫也是用同樣的方法進行，邊畫邊想而沒有草稿。

也正因為他的畫毫無修飾，在下筆前腦中對於畫面的結構便需要更具體。這與戰前漫畫家杉浦茂的作風有些類似，但會導致形體有不準確的落差，最後則顯露了一種兒童感。而這種由大人刻意經營的兒童趣味，正好成了「拙巧」的核心——也就是看似技術失誤，卻又透出熟練的技巧。

繪畫也因為稚拙而成了焦點，不停地遭受質疑。安西水丸曾說道：「雖然有很多人比我還會畫畫，但沒有人比我還要喜歡畫畫了。」或許他對繪畫的愛使得他的圖畫充滿吸引力，沒有修改的線條也更像他兒時練習的書法，必須全神貫注，將意念以最好的姿態具象出來。

安西水丸的畫有一種兒童感，正好成了「拙巧」的核心。
圖／《東京輓歌》Ⓒ Masumi Watanabe, 1989, Chikumashobo Ltd., Tokyo

▌生命富有節奏的過往回顧

當《GARO》給了他表現的自由，安西水丸第一想說的，盡是兒時的回憶、青少年的際遇。《青之時代》雖非嚴格意義的第一本單行本，但卻是出道作的集成，講述的多是有敏感心靈的兒童「小西昇」的記憶；而《東京輓歌》聚焦在同一主角的青少年期，各篇幾乎都帶有某種性的暗示，以「輓歌」來命名，或許是對逝去的年輕做哀悼。兩部都是帶有自傳色彩的作品，只是真實性究竟到哪裡，只有安西自己才知道了。

至於孩童小西的形象，在《東京輓歌》的〈天誅蜘蛛〉、〈清志〉中也有出現（雖然在《青之時代》會更常見到）。據1994年的訪談，安西水丸曾提到這個形象的繪製，在過去的漫畫是很常見的。我們可以看見他的創作與往昔的關係，兒時的記憶是他靈感的源泉，連風格來源都從過往的視覺經驗去提取。

小西是個心靈敏感的小孩，《青之時代》是他的成長記憶。圖 / 《青之時代》安西水丸／大塊文化
AO NO JIDAI © 1980, 2021 Anzai Mizumaru Jimusho / Crevis Inc., Tokyo.

而他也曾在1977年的兒童漫畫本《安西水丸驚奇漫畫館》（安西水丸ビックリ漫画館）[6]提到兒時大量閱讀漫畫雜誌的經驗，對福井英一的《伊賀栗君》（イガグリくん）非常愛不釋手，也對榎本書店的漫畫書系列印象深刻。這些回憶構成他對漫畫的既定印象，比如圓筆尖作畫、十六頁鋪陳等形式，都成為他漫畫創作的基礎。

尤其，在十六頁的形式上，安西是不能妥協的。他甚至將之視為一種詩意的節奏，如果不是十六頁，就無法表現好的敘事。因此，收錄其《GARO》中後期作品的《東京輓歌》，也以十六頁為循環，往復誦唱著作者幾近透明的青春，還有種種周遭人事的淒涼。

如今，這位逝去的創作者，又重新以漫畫在台灣讀者眼前亮相，用畫裡的愛與溫柔，包裹著往昔的回憶，使自身的初衷從筆畫中流瀉，如水一般，浸潤了我們。

青之時代 (電子書)

東京輓歌 (電子書)

參考資料：

ガロ史編纂委員会（1991）。ガロ曼陀羅。東京：青林堂。
権藤晋（1993）。ガロを築いた人々―マンガ30年私史。東京：ほるぶ出版。
安西水丸（2017）。我與村上春樹、書，還有畫筆。台北：創意市集。
安西水丸（2021）。青の時代。東京：クレヴィス。
南伸坊（2022）。我的插畫史。台北：臉譜。

安西水丸漫畫作品表：

安西水丸ビックリ漫画館。1977/05/30平裝。
青の時代。1980/06/15盒裝，1987/04/10精裝，1999/05/01文庫，2021/04/30復刻。
ハナクロ探検隊。1981/04/10平裝。
東京エレジー。1982/05/30平裝。1989/07/01文庫。
春はやて。1987/12/01文庫。
黄色チューリップ。1988/06/20平裝。
普通の人。1989/10/01平裝，2000/01/01文庫。
普通の人　平成版。1993/04/01平裝，2000/01/01文庫。
普通の人　完全版。2021/08/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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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註：安西水丸是在1980年經由《驚奇屋》（ビックリハウス）雜誌編輯而認識村上春樹。而其漫畫活動始於1974年9月，連續三年沒有間斷，之後斷續於《GARO》刊載短篇，於1981年12月號發表〈寒日〉（寒い日）後，就沒有在該誌上活動了。
[2] 註：1950年代末到60年代，日本有各式的學生運動，如反對《日美安保條約》的示威活動，以及全共鬪會議等。
[3] 註：但另外一說是始於與安西同年生的插畫家湯村輝彥。（見南伸坊《我的插畫史》）
[4] 註：貸本漫畫為日本1950年代極為盛行的出租漫畫形式，不少漫畫家是不經由書店出版，而是以「貸本」（出租本）的形式直接在出租書店流通，讀者多半是兒童或藍領階級。此種出版模式隨著經濟發展，在50年代末式微。
[5] 註：〈神威傳〉的最終回來到了《GARO》的銷售最高峰，發行八萬冊（退書率七％）；往後逐年下滑，到80年代後，發行二萬冊，實賣則為三千本。
[6] 註：這本書以出版時間來說，略早於1980年出版的《青之時代》。《安西水丸驚奇漫畫館》於1977年發行，收錄《GARO》中期偏童稚感的作品。

作者簡介

吳平稑

於法國安古蘭苦修漫畫閱讀與創作，並遠到比利時布魯塞爾學漫畫出版，還曾在法國另類日漫社黑蜥蜴打轉；總之，腦袋被漫畫卡住數十年，還會一直被卡，目前繭居歐洲心放亞洲。持續收藏世界上有趣的漫畫與相關理論，獨立研究漫畫表現與政策等各種議題，同時也創作漫畫作品。
經營漫畫短評IG：@cases.club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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