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手上路
「寫下來,是為了擁抱過去的自己。」──專訪馮國瑄《黑霧微光》
採訪:栩栩 攝影:陳佩芸 / 2023-04-25 瀏覽次數(9504)
馮國瑄的家,從來不只是一個家。三歲時,母親過世,臨終前託外婆照顧他,外婆自殺身亡後,他與姊姊又跟著阿嬤到伯母家寄住。父親呢?後來,父親另組了新家庭。他將散文集《黑霧微光》輯二命名為「我的家庭真可愛」,不無自嘲。
本命的追尋
第一本書處理家族,馮國瑄視為作家的本色出演,是理所當然。「因為創作本質上是恐懼的事,寫別人,難在觀察力與同理心,而寫自己,因為熟悉,相對上容易一點。」不在初登場,也會在寫作生涯的某個時刻浮現。馮國瑄稱之為本命書,凡作家,至少會有一本本命之書,比如江鵝《俗女養成記》、平路《袒露之心》、陳思宏《鬼地方》,不拘形式,本命書如同羅盤般直指作家本人。
從個人史中耙梳材料,提煉意義,寫作者固然擁有絕對的發言權,然而,寫作當下不能不盡力避免傷害他人。馮國瑄從大學時開始嘗試寫作,中間停了一段時間,「我意識到我不能對他人的人生指指點點,但書寫必定涉及他人,那怎麼辦?」直到接觸了處理人我關係的書,理解情緒勒索,長出獨立人格,這才鼓起勇氣重拾紙筆。
這一次,他選擇對自己殘忍,對他人寬容。
寫家務事,外界勢必將目光投向繼母。回想起幼年與繼母的互動,「我們有點像站在舞台上,被觀看,被孤立。」文化中對繼母總是下意識地有所防備,一點雞毛蒜皮都會被無限放大,「她努力愛過我,但我們最後沒有相處成功。」馮國瑄解釋,「我會用『沒有成功』這個詞,因為這不是誰的錯。」關係陷入僵局時,是伯母向他開口,問他倘若在家住不習慣可以搬回來跟伯父伯母住,這一絲微光,至今仍暖亮如初。
在這過程中,父親扮演了怎樣的角色?這個一度父代母職的男人,辛勤工作,回家還特別樂意講甜言蜜語哄他,直到成立新家庭,才變回了傳統的父親。〈我的父親不一樣〉寫父子情由濃轉淡,逐漸有了界線,父親也是人,也有他的嚮往與人生;而那個曾慌張、嫉妒、感覺遭受背叛的小男孩,終於也願意開口,祝你幸福。
你的孩子可能不是你的孩子,但馮國瑄的阿嬤卻絕對讓人似曾相識。談起阿嬤,馮國瑄說她像《孤味》裡的陳淑芳,刀子嘴豆腐心。台灣阿嬤永遠護短、嘴壞、怕孫餓,我們都懂。祖孫互動倒也並非一味溫情脈脈,阿嬤罵起人來專挑痛處踩,他一方面反擊,另一方面也仍然能貼近阿嬤不肯對人言的孤獨。
外婆阿嬤伯母三娘聯手,套句流行語,活脫脫是媽的多重宇宙。馮國瑄眼中的她們無疑是剛強的,只要她們在,他就有了靠山;然而事有兩面,愛也會反向地帶來傷害,太多則妨礙完整自我的發展,太一廂情願又難免落入「我是為你好」的拉鋸戰。只能說,有時成全一段關係的先決條件在於(適當的)辜負。
強強相遇,要嘛閃躲,要嘛翻臉。十八歲離家北上,他拉著一卡皮箱踏出家門,拒絕任何人相送,其後數年經常處於失聯狀態,逢年過節,非拖到最後一刻不肯返鄉。他自知理虧,沒想到退伍後某日伯母北上看他,一見面,立刻塞一卷鈔票到他手裡。他一直懸在半空中的心轉瞬落回了原處,到頭來,那名為親族的紐帶仍然牢牢地繫住了彼此。
十八歲出門遠行
十八歲來到台北城,問起對此城的第一印象,馮國瑄秒答:挪威森林。他曾在《印刻文學生活誌》上讀過老闆余永寬的專欄,按圖索驥找到咖啡館,那疏離而又彷彿同質的氛圍立刻吸引了他。每週從外雙溪搭車去公館,坐在繚繞的煙霧中體驗城內人的自由與孤獨,他笑說當時總覺得文青高冷,現在想起來,應該只是害羞罷了。
乍然從壓抑的少年時代鬆綁,放眼望去,一切洋溢著新鮮的趣味。什麼都引人躍躍欲試,關心社會議題、打禪七、參加國際關係取向的講座……自由使人迷惘,也使人堅定方向。寫作亦然,什麼都能寫,但到最後,終究會聽見那獨屬於「我」的呼召(calling),心甘情願回到本命前,從頭寫起。
出櫃當然也是來台北以後的事了。1989年生的他,與白先勇、王盛弘、陳雪等前輩作家相比,所處世代的社會風氣固然相對開放,卻也絕非百無禁忌。〈麗花〉寫性別氣質與社會期待不符之下的衝突,當他鍵入「娘娘腔」三字,瞬間渾身發抖──他不怕出櫃,但成長過程中為此遭受霸凌的記憶,直至今日,都還留在體內。儘管如此,人也會逐步建構出多面向的認同,層層包覆,使那個陰柔之我不再輕易受傷。「寫下來,是為了擁抱過去的自己。」馮國瑄說,「當書寫進入出版的公共領域,我希望能讓那些具有類似特質與陰影的孩子們知道,不要怕,要勇敢向前行。」
離家與回家
歷經空間與血緣的雙重遷徙,家還是家,而家人之間,無論時光與人生際遇如何變化,始終存在著永恆不變的關心。馮國瑄以伏流喻之,表面上看不見,暗中綿延交錯,時時受其澆灌。如今,當他拎著伴手去堂哥堂姊家作客,堂哥堂姊每每客氣直喊免啦人來就好,但下一次,他仍然會備妥伴手。家人會變為客人,此乃成長之必經。
成長也帶來新的理解與釋懷。過了那個坎,他已能坦然面對繼母性格其實和他高度相似,是同類,所以感受尤為深刻複雜。稍微拉開距離,反能各自安好,這樣就足夠了。
北漂十餘年,當年那個熱中於扮家家酒的小孩,終於跟男友也有了自己的家。
有了家,自然要請家神。兩個男生組隊,應該拜誰家的祖先牌位?假若拜媽祖,那麼,當多元成家遇上傳統宗教,新與舊會產生怎樣的交會?〈香火〉將信仰、製香業與傳宗接代的香火彼此疊合,而現實中,場面之溫馨亦不遑多讓。他提及上個月跟著遊覽車進香團去北港進香,沿途不乏男男、女女組合,手牽手,身上掛小喇叭一路播送阿妹,簡直同志大遊行翻版。有信仰的人從不孤單,神──無論是哪一種信仰裡的神──都無差別地愛著世人。
從小愛拜拜的他甚至還去大甲鎮瀾宮分靈媽祖回家供奉,每日備茶拈香,合十默禱,彷彿一家之主。
很少再回西螺,但幼年虔誠膜拜過的媽祖至今仍庇佑著他,這是馮國瑄回家的方式。每年,伯母寄來一箱陳源和醬油,家中一向用在地名產作為親戚間往來問候的禮品,而今,輪到他收下老家給予的肯認與祝福。
直面本命以後,下一本,馮國瑄考慮往小說發展,「我想寫努力生活的故事。」而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熱烈地活,無畏地長大,始終願意記得,自己是個被愛的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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