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溫絲黛.馬丁(Wednesday Martin)。(圖/wiki)
暢銷書《我是一個媽媽,我需要柏金包!》的作者溫絲黛.馬丁(Wednesday Martin)又再次推出詼諧可人、深入淺出的社會科學普及作品。
溫絲黛擅長處理女性爭議議題,不斷將新奇的「女性視角」放到我們眼前。第一本書,她帶我們進入紐約上流社會,臥底在一群「高大上」的富家媽媽之間,以靈長類動物學理解上東區部落的特殊文化與各種儀式;第二本書,她研究女人外遇,寫就《性、謊言、柏金包:女性欲望的新科學》, 深探人人都隱約想望,人人都曾聽聞,卻甚少被詳細言說的女性多元情欲。同樣借鏡於考古、文化人類學,同樣從猩猩猴子身上學習,溫絲黛說明,將女人性欲閉鎖在一對一的婚姻中有其歷史與經濟起源,而女人有多重異性性伴侶,甚至女人喜愛與女人做愛,並不奇怪。
來到第三本書《變身後媽》,這次她寫的是後母——而且,一如往常的,她從自己的經驗開始。事實上,這是溫絲黛搬進紐約上東區的前傳,她的丈夫,是離婚後有著兩個女兒的父親。她本人,就是個後母。
後母於社會建構中的形象,向來是邪惡陰暗的,基本上就是心腸狠毒的女巫,如童話灰姑娘與白雪公主告訴我們的。無論婚前是怎樣的女人,一旦跟有孩子的男人結婚,她們就像是突然披上了一身巫婆裝,在繼子女眼中可能是這樣:
淘金女,冷酷無情,善妒,自私,缺乏母愛。偏袒自己的孩子,不讓我接近爸爸。那女人只是我爸爸娶的人。她太急著討好,沒心要做好。(p.51)
溫絲黛指出:欸,為什麼關於後母的敘述,永遠都是子女視角?
帶著理解但好奇的眼光,她於《變身後媽》中提問:
- 後母的處境、感受究竟是什麼?
- 她們面對婚姻與家庭的策略、實際發展又是什麼?
- 更白話的說:為什麼後母老是被當成壞人?以及,為什麼當後母這麼難?
令人意外的是:這本書不是為了還後媽一個清白,而是還原後媽的真實處境。事實上,後媽就不是親媽。亙古以來,人們不斷將親媽的設定與期待,投射到後母身上,這反而是誤會、衝突、糾結的根源。其實後母的道理非常簡單:後母就是很難做,有後母的家庭就不是傳統印象中的家庭。繼父母子女若能接受繼婚發生的事實,調整自己的期待,接納家庭真實的樣貌,才是緩解情緒和衝突的正道。
她首先從主流的(繼子女)角度,分析後母為何有如此根深蒂固的「惹人厭」角色設定:從孩子的角度來看,後母是血淋淋的事實,代表離異的父母不可能復合。換句話說,在孩子眼中,後母就是破壞家庭的人、「是多出來的」,而且當然不是「真正的媽媽」。
這是後母必須面對的第一項現實。孩子未必能接受「混合式」家庭(孩子可能面對一個、兩個,一點五個,或多個家庭),而有著繼婚關係的家庭,沒有什麼標準模式可循,當然也不必然和樂。
第二項現實是,母親與繼子女的關係有諸多扞格之處。當媽媽已經夠難了,何況是當別人小孩的媽媽!繼子女在童年或青少年階段,本來就會有連親生父母都無法忍受的歹鬥陣,如果後母又生育自己的孩子,勢必面對無法一視同仁的難題。管教兩個以上的親生子女就夠崩潰了,還要管教別人的小孩?!
當然,最困難的處境,是與繼子女競爭丈夫:單親爸爸有諸多理由溺愛子女,甚至是無意識地與女兒發展出情緒伴侶的關係。此時,後母簡直是陷入第三重地獄。後母之難,難於上青天——當繼子女對著後母大吼:「你又不是我媽!」可能後母的真實感受也是如此:「你又不是我的小孩!」
緊接著,溫絲黛換個角度,從後母視角討論親職問題。後母的「女性身分」可能就是癥結所在——既然不是所有女人天生就有「母性」,當然也不會有任何女人因為嫁給一個有小孩的男人,就自然冒出母性。溫絲黛指出,繼母心裡若有嫉妒、憤恨,其實是合理的;反過來說,大眾何以認為任何人在「繼母」這種特別的處境下,不應該出現情緒?或者說,為什麼當繼母出現情緒,大眾要給她們貼上負面標籤?
繼子女可能真的有其惡劣之處,如溫絲黛的一位訪談對象:
最討厭的是,我負責養這個家,我讓桌上有食物,房子的貸款也是我付的,繼子卻不肯跟我講話。你能想像嗎?每次我走進來,他就會起身離開。我氣死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 我們現在關係相當不錯。即便如此,每當我聽到繼子週末會過來,我常會想,噢好啊,但如果他不過來,我的週末會比較美好。(p.129)
這樣的人際互動,如果出現在兩個室友之間,我們應該會同意,是那個坐在桌邊的年輕人沒禮貌(另外一個同住的室友走進來,又沒礙到你——而且,你的房租還是這個室友付的!)那麼,為什麼當這個年輕人是「繼子」時,我們會突然偏向同情他?
繼子女當然有小奸小惡、小鼻子小眼睛的可能。可能是吃定後母必須接納他們。無論後母再怎麼付出,繼子女可能一輩子不領情。而且,出於嫉妒與不安,繼子女可能真的會疏離、排擠後母的親生子女。後母又不是菩薩,能永遠不生氣嗎?卻可能因其「女性身分」所受之社會期待與自我要求(不願與人交惡、要有母愛),她必須壓抑。
別忘了,後母還需要面對一個關鍵人物(不,不是前妻),而是她的隊友,可豬可神。在上述所有的關係難題中,後母似乎是一個人面對未知;也正如同文化中塑造繼子女的形象時,故事總缺乏那個再婚父親的存在。這個伴侶,是後母的第三項艱困現實。
再婚父親的缺席與軟弱,也是所有繼婚家庭的關鍵。作者指出,對後母來說,最重要的人正是這位丈夫。他需要堅定立場,因為伴侶關係是一切家庭關係的根本。很多再婚的父親都會落入「再婚妻子 v.s. 前婚孩子」的鬥爭,作者認為這種爭霸戰是再婚父親的問題,他沒有把「新任伴侶」與「親子關係」的順序整理好。
男人如果能清楚告訴你,告訴他的孩子(不論4歲或40歲),他把你們的婚姻擺在第一順位,就算妳和他意見不合,他也願意在孩子面前支持妳(即便事後私底下不認同),並且讓孩子看到他愛妳、珍惜妳,妳將一直留在這個家,妳的丈夫是在向孩子示範,讓孩子知道該對妳禮貌、尊重。(p.135)
後母與繼子女是因為這個父親再婚才產生關係,如果該父親心裡沒有把人生伴侶的空間準備好,反倒錯位將子女的好惡、子女對自己的評價置於自己的人生選擇之上,等於是沒有為自己選擇的再婚婚姻負責,亦未尊重新加入的伴侶。於是,後母可能會受到子女的輕視,進而產生反彈,無法踏實地經營與這個丈夫的關係。
那麼,後母到底是一種怎樣的生物呢?
溫絲黛從「非人」的世界尋求更多幫助,她不是求神問卜,而是轉向自然界的生態關係,了解繼婚親緣的型態與緣由。在回顧多方社會生物學家的著作後,溫絲黛使用演化學親屬選擇的理論,幫助我們理解後母為何如此為難。原來,人類對親屬偏心是一種生物性的行為,任何社會性動物都會偏向跟自己有血緣關係的親屬。
白話地說,比起沒有血緣關係的人,我們替有血緣的人做得比較多。無論研究蜜蜂或鳥類的生物學家都曾指出:幫鄰居帶孩子、為社群付出其實並不是完全的利他行為。事實上,表面上是幫親戚,其實是在幫自己。鳥兒們雖然群聚一起,但牠們會依據不同親屬的相對重要性與關係密切程度,來決定自己要幫多少忙、遇到麻煩時跟誰求救 。(p.231)
至於人類的社會關係呢?跨文化的證據也指向相似結論。溫斯黛找到了針對摩門教家庭的研究:儘管宗教理想力量強大,一夫多妻家庭中的子女,感情與忠誠度仍然有所區別。「情感群聚現象符合整體適存度理論」——相較於同父異母的手足,同父同母的手足感情比較好,依賴程度比較高,遠遠更願意為彼此付出。(p.236-237)
原來我們對於後母的邪惡投射,是源於某種恐懼,因為偏心確實有著生物性的基礎。不過,溫絲黛明確指出:不只是後母啦,繼兄弟姊妹彼此之間也會偏心,甚至繼父還可能做出更加驚世駭俗的舉動!
許多生物學家指出,雄性哺乳動物面臨體內受精帶來的難題 […] 無法確認孩子的生父。(p.248) 經過千萬年的選擇後,沒有血緣關係的男性,碰上哭嚎嬰兒的無窮需求時,演化出某種「情緒耳塞」。[...] 這樣的冷漠現象導致男性比較容易屈服於造成虐嬰的種種因素。[...] 等於證明了研究者的偏心假設:成人憎恨假性父母的責任。(p.249)
換句話說,從諸多社會生物學和社會研究中,我們要學習接受「人就是會偏心」的事實。在現代脈絡中,後母當然不會極端到打死孩子(那是最罕見的情形),但對繼子女少關心、少付出並不奇怪,甚至是符合自然法則的。
於此,溫絲黛巧妙地把問題轉回來:你覺得後母惡劣、善妒、偏心嗎?別忘了,其實繼子女也惡劣、也善妒。事實上,連鳥、蜜蜂、摩門教徒,都會偏心。
或許,對「母職」以及「女性」的投射,才是妨礙我們真正認識後母的原因。後母的付出,是因為有一個先驗性的親媽標準在前,才顯得稀少;後母的偏心,是因為她本來就會以自己的子女為優先順位,如同繼子女也從親生母親身上得到同等強度的關注;而後母與伴侶的關係,也本來就是繼婚家庭關係的源頭與基礎。
我們需要認知的事實是:「繼婚家庭」就是和「初婚家庭」不一樣,如果繼婚家庭的凝聚力比較弱,不是後母做錯了什麼或付出比較少;事實上,在繼親家庭中,低度的凝聚力與充分的彈性,反而是讓每個成員都能適應、家庭功能運作得宜的原因。
本書的價值,是於無疑處有疑。讓我們在面對後母、面對難搞的繼子女、面對漫天蓋地的責難,在偏見與控訴要淹上來時,大叫一聲:喂,先等一下!
讓我們都退後一步,放下對母親、親職、家庭的期待與應該。平心靜氣地理解後母的處境,廣徵博引地看看這個大千世界如何運作。讓這個「先等一下」,不只是一本書,不只是作者本人的生命對話,也幫助更多繼婚家庭得到更多空間,在更大的脈絡中,重新省思與理解自己的憤怒、挫折、委屈與遺憾。
面對後母,我們都很知道如何同理繼子女的感受,但或許,現在也是我們學習同理後母的時候了。
作者簡介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