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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俞萱|正在發生的美洲文學

【正在發生的美洲文學③】流亡在日常──伊朗裔美國詩人Solmaz Sharif的抒情戰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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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渾、邊界持續顫動、
在幽暗的地方燒出火花────

當代的美洲文學,怎麼發聲?
怎麼更新人類的表達?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Solmaz第一本詩集《LOOK 看》曾入圍2016年美國國家書卷獎詩歌獎。(攝影/吳俞萱)

 

書的封面,是第一張出現在世界上的照片。意義不在於看了什麼,而是開始有了將看見的事物留存下來的能力。這一張照片的模糊性,不是失誤,而是當時照相器械和顯影的侷限。

侷限,是我們在當下唯一能仰賴的條件,那也是自由的來源。

這張照片的模糊性,是不是就像我們對所有事物投射的第一眼,我們保存事物的侷限?模糊不清是不是我們與事物原貌的恆常距離?我們的看,無論多麼自信,是不是一種再現完整的不可能?

照片上方,有一雙眼睛,那是書名 LOOK 中間的兩個窟窿。如果,這張照片是人類第一次使用不是自己的眼睛去看,那麼,Solmaz Sharif 也要我們透過她的眼睛去看,去看那看不清楚的,去看它漸漸清楚。

她要我們去看什麼?

出自2016年第一本詩集《看》(LOOK的同名詩作,Solmaz 拋出的第一個句子:「重要的是你怎麼命名一件事。」她的意思是,不存在一個純然客觀的現象和事件,我們對它的命名與認知,決定了它是什麼,決定了它的命運。它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的「看」,決定了它和我們的關連,或是,毫無關連。

Solmaz 在〈看〉一詩描繪的,是一個被國家命名為「罪犯」的人,在飛彈穿越雲層、落在他的屋頂、炸開他之前,他在死前16秒的內在歷程。國家的層層監控和迫害,直視了他的親密時刻和他的微不足道。他將被當作一個無物,被輕賤地取消存在。

接受《巴黎評論》專訪時,Solmaz 說:「作為一個女人,要知道我們的身體和我們的思想在任何時候都受制於權力,甚至在自己的房子裡,在自己的做愛中,在出生之前就已經建立起來的故事。……你被告知你反應過度,正在發生的事情實際上並沒有發生——這就是美國回應戰爭的方式。我想談談戰爭的影響有多深遠,這些影響有多親密。」

〈看〉挪用改寫了美國國防部軍事術語詞典:酷刑、摧毀、武器、熱影、看……,將它們部署在充滿細節的親密場景中。Solmaz 審視這些詞語如何進入日常,日常又怎麼反映出暴行和戰爭,她探索事實、歷史和真相是如何被陳述出來的?權力的語言怎樣預謀了對身體的暴力?美國干預中東的合法性在哪裡?詩的結尾收起了嘲諷和批判──

讓它去吧,我們命名的事物。

讓它成為精緻的臉至少16秒。

讓我看看你。

讓我看看你,用一種需要多年才能到達這裡的光。

Solmaz 要我們去看一個看不出罪刑的人在臨死之際,即使無法扭轉事態,但他超越了生死的憤恨和恐懼,放掉他擁有與命名的世界,用存在最後的力量去直視暴行,用最無傷的目光去回應「美國」。看,就是一個手無寸鐵的人能有的反擊行動。

如果,「用你看我的方式去看你」是一種清醒的反抗,那麼,「用一種需要多年才能到達這裡的光」則是一種反身性的祝福:我知道你現在看不到我,因為你必須看不見我,才能殺掉我。多年後,你的目光將打亮你的過去,不是為了看見我,而是看見你自己。讓我的存在退去,讓我成全你的目盲。看的意義,不是為了拯救現在的我,而是為了等待未來的你。你需要的不是我的諒解,而是醒過來,把你自己看清楚。

Solmaz 要我們看一種面對暴行的尊嚴,死線上的生命選擇。《看》這一整本詩集在描寫她和家人在生活中的流亡和支離破碎。她說:「我總是跟隨我的恐懼,所以我讓自己走向讓我害怕的東西。」她要我們意識到我們看到「那裡」正在發生的一切已經發生在「這裡」。〈到達關達那摩〉系列詩作,呈現囚犯在海外監獄收到親人寄來的多封信件,內容被大量挖空:

親愛的薩利姆,
                                說我需要
我的舌頭。越來越尖銳了。
我告訴他                           他自己的
生意,             他自己的
妻子。他沒有                        。
如果他不是我的
我永遠不會
                                  再次。有時,我寫給你
我不會寄出的信。我不是說
引起警報。我只想要那些
你打開             
                          像罌粟山。

你的,

挖空語言,留下難以辨認的殘缺訊息,以及不合邏輯的沉默。重要的訊息被刪掉了,無關緊要被留下來,這是在擦除一封信的存在意義、擦除發送者和接收者之間的關係、擦除囚犯的歷史和他的自主性,暴露統治者的威權。監視和擦除是一種精神的強暴,也是一種統治的戰術,〈到達關達那摩〉是不是一種最能凸顯美國國家角色的藝術形式?這不只是「那裡」發生的事,我們在「這裡」接收到的一切也可能是經過刪改、隱匿、擦除的資訊碎片。

80年代,Solmaz 隨著美國求學的父母離開伊朗的家鄉,她在〈詩人的角色〉提到:「我們在美國所住的伊朗社區內,存在許多反黑人、反阿拉伯人、反印度人和反巴基斯坦人的種族主義意識形態。但是,我更感興趣的是,是什麼讓我們走到一起?無論我走到哪裡,我都置身於我所在的任何社群之外,即使我到達一個有很多伊朗人、很多『我』的地方,我也完全不在裡面。這讓我習慣站在外面去審視存在的集體。」

站到外面,不細究個體的差異性,Solmaz看的是文化的普遍性和集體對話的可能性。2014年,她第四次回到伊朗,她說:「沒有什麼感覺是『我的』。就連把我和我的失去維繫在一起的語言也分崩離析了。」分崩離析,並沒有阻止她去追看逝去的情感和世界。她在系列詩作〈個人影響〉試圖透過照片、信件、家庭記憶、新聞報導,運用各種碎片去拼湊她不曾見過的、在戰爭中死去的叔叔:

是他赤裸的腳趾              
讓我哭了              
因為那時我才意識到他有腳趾             
因為在白色的             
沙漠中沾滿灰塵它們看起來             
像屍體的腳趾             
而他的手在剝皮             
在離地面幾英寸的地方             

〈個人影響〉收錄於《看》詩集。(攝影/吳俞萱)


在無可追究的缺席中,Solmaz 還原的不是什麼未曾揭開的真相,而是那裡曾經有過的生命跡象。她說:「他人的生活不是概念上的玩物——他們就是生活,如果我不愛他們,那麼我就不應該寫他們。」她描寫照片中的叔叔,踩在廣大的地球上,卻無法離開作戰的那一小塊土地,腳趾沾滿灰塵,活著也像屍體。不由自主而百無聊賴,有生的動作,沒有生的意志。

在描寫叔叔的系列詩作〈個人影響〉中,美國國防部軍事術語仍舊以大寫的形式貫穿詩行,即使 Solmaz 無法抗拒死亡和喪失,但她可以抗拒戰爭製造者的語言,透過人性化的細節描寫,反轉焦點,抵禦暴力空虛的政治語言。

Solmaz 第二本詩集《海關》。Solmaz說:「我的目標是破壞和煽動,即使我的音調抒情。」(攝影/吳俞萱)


Solmaz 在2022年出版的第二本詩集《海關》,書名 CUSTOMS 除了相應於她描寫「海關」的重重流程和關卡所顯現的重重監控和粗暴對待,CUSTOMS也是複數的「習俗」,彷彿生命通過海關被視為潛在威脅的處境,也是一種習俗。我們已接受監視是一種習俗、宰制是一種習俗、暴力是一種習俗。在〈如果沒有這些〉一詩中,Solmaz 寫道:

我一直不想有太多
觸碰,能轉身睡覺
睡覺能把勺子拿起來
然後喝下我沒注意到的湯。

就像那樣,我的生活。

      ]]

沒有比回返更殘忍的詞了。
沒有更大的謊言。

大門可能打開但會回返。
裡面建了更多的門。

      ]]

有些日子,
                  只是想起

洗一些盤子──
錯置在一個鏽跡斑斑的水槽裡──

觸碰那些我一生的事物

      ]]

觸碰──

收錄於《海關》的詩〈如果沒有這些〉。(攝影/吳俞萱)


如果沒有處在半夢半醒的昏睡狀態,「我」難以抵擋清醒和真實。需要保持渾渾噩噩,我才能活得下去。我避免想起的,就是「回返return」。回返故土、回返家園,得要穿越具體的門,也要穿越無形的記憶和情感包袱。無家可歸的人,聽到「回返」這個詞會痛。不是不想回去,而是門不一定會開,即使進了一道門,門後還有無盡的門、無盡的限制和遮蔽。「回返」於是成了一個謊。如果無法再次回返,那就不能觸碰「回返」的念頭。不是不願意回返,而是回返不得的事實太沉重,承擔不了。

流亡在日常,在日常昏沉──錯置在鏽跡斑斑的水槽裡的一些盤子──承接「我」破損日常的地方也是破損的。我不能清洗盤子,就跟我無能觸碰和清洗自己的存在一樣。任何一個微小的日常行動,都能輕易讓我開始去碰觸那些我迴避的事物和記憶。光是洗盤子,就召喚出我的一生。即使不知道將喚回什麼,但已經開始了觸碰,脫離了無能為力的被動處境。這一首詩的最後,停止在破折號,延續了沒有盡頭的觸碰、不會停止的觸碰。

在我策劃的「從空白浮現的聲音──讀詩和寫作課」第二堂,我們討論了 Solmaz 這一首詩〈如果沒有這些〉。有個學員提到:「在詩中重複出現的中括號,像是『門』的造型,不斷阻隔『我』的觸碰和回想。」確實,單看段落之間的中括號,像是兩道門;若依詩行排列順序由上往下閱讀各個段落之間的符號,則像一道一道阻隔的門。日常與回想的往復之間,生存需要跨越重重框限。最後,「觸碰」也面臨中斷,暗示觸碰的艱難和遙遠。

這中括號的形式,深刻相應了這一首詩的主題:如果沒有進入昏昏沉沉的睡覺狀態,「我」就沒辦法生活。如果我不曾認真醒來和回返,我就不知道門後還有門後的門,也不知道回返是殘忍的謊言。如果沒有盤子,我就無法觸碰我很久沒觸碰的一生。戰爭阻隔了我的生命,我阻隔了我的日常,而我最想阻隔的流亡不會結束,它還在持續觸碰我。

Solmaz 說:「我認為詩歌是診斷性的,而不是治療性的。」然而,看清和診斷現實的書寫行動本身,就是治療性的。她為流離失所找尋時態,建立非線性的混亂敘事,重建流亡者的內心景觀。她擅用一種弔詭的敘事框架:寫下「這裡,我,現在」的疏遠和絕望,去影射美國謀殺行為的無處不是。「我」繼承的世界,是一種無家可歸的永久流放。

Solmaz 渴望的不是思考世界,而是改變世界。她說:「如果重點不是結束邪惡,那麼我對想像它不感興趣。作為一名作家,文學的意義不僅僅是理解世界,而是終結世界,提醒人們什麼可能在另一邊等著我們。我的意圖始終通向那個結局,我的目標是破壞和煽動,即使我的音調抒情。」她要我們看看這個保護我們同時制約我們的生活,不留餘地,用一種需要多年才能到達這裡的光。


Look

《LOOK 看》

Customs: Poems

《CUSTOMS 海關》


作者簡介

台東人。著迷於自然與人性的荒野。著有詩集《交換愛人的肋骨》《沒有名字的世界》《暮落焚田》;文集《隨地腐朽:小影迷的99封情書》、《居無》、《逃生》、《忘形──聖塔菲駐村碎筆》、《死亡在消逝》、《對無限的鄉愁》
曾獲選東華大學「楊牧文學研究中心」青年駐校作家、原住民文創聚落駐村藝術家、紐約 Jane St. Art Center 駐村藝術家、挪威 Leveld Kunstnartun 駐村藝術家、美國聖塔菲藝術學院駐村作家。2022年夏天從花蓮的阿美族部落移居美國,就讀美國印地安藝術學院創意寫作研究所,持續追探情感的深淵、日常與神話的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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