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家族的完成》中的核心家庭，由一對老夫妻與兩個中年女兒組成。作者櫻木紫乃以流麗的技巧與精密的布局，藉由老夫婦周遭五位女性的視角切入，帶出數個家庭的不同樣貌。故事中沒有一個家是幸福樣版，老中青世代各有苦衷，卻又如作者所言，「不過人們還是堅強的活著」。場景設於北海道市郊，雪國的氣氛映襯作家冷靜的筆鋒，刻劃血緣的牽絆與人心的距離。最厲害的是，雖然針針戳中要害，卻由於法手高明而不見血。
家族的完成
第一章寫的是年近50的長女智代，我才讀到第三行，便認定這是本有意思的小說。「丈夫說話聽不出任何含糊或陰影。他的五官集中在小臉中央，因此總是難以判讀表情。」內心這樣評論丈夫的長相看似刻薄，語調卻毫無嘲弄嫌惡，同樣也是無表情的陳述。親近生侮慢是嚴峻的人性試煉，結縭二十多年而沒有讓怨懟滋長、酸澀蔓生，大抵要花很多心力去平衡關係與自己的內心。
智代跟丈夫和兩個子女都相敬如賓，孩子剛成年離家，大家預期智代會有空巢期的低落，她卻若無其事，也許因為她本身也跟原生家庭不親近。智代對任性的父親，和遭家暴仍不願離婚的母親早已不抱期望，年輕時匆匆嫁給公務員丈夫後，便不太與家人往來。然而，妹妹的一通電話，把這家人重新牽在一起。
妹妹乃理告訴她，母親（里美）糖尿病之餘還患上了貪食型失智，82歲的父親（猛夫）在鄉間獨力照顧80歲的老妻，恐怕撐不了多久。乃理敦促姐姐正視現實，分擔該擔的責任。乃理跟姐姐明顯的差別是，她仍有心演好孝女的角色，內心期盼父母與社會的肯定，以至她成為家族中最緊張在乎，亦是吃力不討好，最後焦頭爛額的那個人。
讀乃理為主角的一章發現，她似乎不是自己人生的主角。盤據她心頭全是如何成全或配合家人，營運一個讓眾人生活暢順的環境。故事開場，家裡的電視機壞了，她沮喪地想，菜錢怎麼省也省不出一台電視。年紀比她小的丈夫只管準時上下班，跟三個孩子一樣喊她「馬麻」，每天練跑後狂喝優酪乳，活得天真開朗，像一個性別模糊的清高王子。乃理有時候覺得自己像房東大嬸，但這樣想太悲傷了，加上雙親也老到需要照顧，讓她靈機一動，轉念勉勵自己，她的人生使命是成為「萬物之母」。
「萬物之母」本有豐饒美好的意味，可是出自乃理之口，卻讓我駭笑並毛骨悚然，她只是在孤立無援的境況下虧空自己。當她獲得老父欽點，委託她以母親的養老基金購入一戶二代宅共居，乃理內心飄飄然，覺得父母不僅情感上「選她」，此舉亦解救了她持家的經濟壓力。可是，這巨大的生活轉變卻讓她踏上酗酒之路。
乃理在超市買菜時被一罐特價的調酒吸引，發展到後來，家裡冰箱全都塞滿啤酒。我讚嘆作者把一個主婦酒精成癮的歷程描繪得自然傳神，讓酒精過敏的我恍然大悟，總算明白原來酒能那樣讓一個緊繃的主婦暫時鬆綁。乃理察覺到自己的腦袋、嘴巴與心各自為政，只有喝酒能神奇地讓三者融合，更讓她的頭痛與肩膀痠痛同時消失。
我喜歡櫻木紫乃以踏實的筆觸寫出誇張（卻也真實）的情節。在〈陽紅〉一章，一個老奶奶為求抱孫，膽大心細地逐步引誘28歲的農會櫃台小姐陽紅，嫁給自己喪志並任由擺布的55歲兒子。這段姻緣的後續發展日漸失控，作者的鋪陳卻入情入理，好看之餘亦讓人更理解荒謬的人生百態。
陽紅以外，另一個不屬於這家族的人物是紀和。25歲的她是薩克斯風樂手，在遊輪演奏時邂逅猛夫與里美這對老夫妻。兩個女兒記憶中的猛夫是個辜負妻女的自私男人，然而，在紀和眼中卻覺得兩老慈祥恩愛，猛夫對太太無微不至，簡直是白首偕老的美滿典範。再次印證，即使細看千瘡百孔的關係，只要找到對的角度與取景，加上別人自我投射的濾鏡，也可以是讓人稱羡的畫面。
猛夫在與紀和的交談中，展現他脆弱溫柔的一面，並做出接近懺悔的自白。其實我們對猛夫和里美這款關係應該不陌生——自我中心的男人，敗家、外遇、家暴，妻子最苦的日子寄情宗教，卻也沒有離婚，子女在恐懼不安的環境成長，形成日後不同樣貌的情感缺失……大同小異的真實故事在你我身邊並不鮮見。作者沒有把猛夫寫成徹底不負責任的人，相反地，他對老妻有他的情深義重。敗壞之中有美善，傷害裡面有情分，讓我同感作者序言的一句：我不覺得可悲，也不覺得可笑，當然也不會生氣。唯一湧現的想法，就是看見了人性。
壓軸一章登場是里美的姐姐，82歲的登美子。登美子早年離婚後便維持獨身，在旅館當服務生直至退休。她身子異常硬朗，得悉妹妹失智後關心拜訪，陪伴里美聊童年往事。兩個老婦一個天真迷糊，一個清醒但看透世情，教本來寥落的人生末段添上動人暖意。
我覺得登美子這位莊敬自重、淡泊人生的老奶奶，言行間充滿智慧慈悲與黑色幽默，可是她的兩個親女兒，一個恨到要跟她斷絕關係，一個來到她家門亦轉身遁逃。登美子自認為對家人尊重放手，「寧可任由時間和清風吹送」，衷心祝願「彼此就好好地活到死」；女兒卻認定母親冷血薄情，虧負良多。作者描繪親情的期待與錯落，有著太多不能操之在己的因素，讓人無言反思，到底是我們選擇關係，或關係選擇了我們？
回頭發現，櫻木紫乃在這部小說裡，呈現了十個女性與五個男人的人生剖面，雖然戲分長短不一，卻每個都躍然紙上。它既是描寫家族的完成，亦是每個個體的自我完成。對於親緣的聚合離散與現實的難題，故事沒有提供輕易的答案，但我認為作者已透過老奶奶登美子，表達無論怎麼樣的家族與個人面貌，其實都沒有什麼不好，不必驕傲也不用悲哀，讓彼此平凡堅毅地好好活到死，不就好了嗎？
家族的完成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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