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 / 我只有懷孕是貴族──34歲女性雜誌編輯八木詠美的第一本小說《空心手帳》-獨厚心得-博客來獨書報-OKAPI閱讀生活誌

居酒屋女子會尾聲，看朋友喝冰淇淋威士忌蘇打，她驚訝想點來喝看看。但菜單別人在看，她只好眼巴巴看對方點完把菜單給服務生帶走。

尾牙時，男同事田中看她懷孕就替她點了熱茶。

她小心翼翼配合別人，但又很在意別人襯衫汙漬、火鍋浮沫沒撈起來等小事。她回家才發現伴手禮忘了拿出來送，我想她整晚也有一肚子話忘了說，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麼。沒有人知道她想喝冰淇淋威士忌蘇打，只看到她在喝熱茶，那看來是想喝熱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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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企業，綜合職是高薪儲備幹部，一般職是他們的低薪秘書，坐櫃台、打字、接電話，嫁人離職，是「辦公室妻子」，做的是辦公室裡的家務。

結果女性綜合職也被當一般職使喚。像日劇《無法成為野獸的我們》，34歲女性雜誌編輯八木詠美的第一本小說《空心手帳》，描述紙筒工廠年近三十單身獨居的柴田小姐，雖然和男人一樣加班寫生產計畫給工廠；但身為部門唯一女性，辦公室裡的家務自動落到她頭上：開會泡茶、泡咖啡、收杯子洗杯子、接電話、影印、採買、收發、修理卡紙、收快遞、拆紙箱拿去回收，丟冰箱的過期食物，超商蓋飯微波炸開、殘渣黏在爐壁也是她清。沒人叫她做，但誰都不做。假如她忙著 key 單，就有人對她說：「喂，咖啡。」

她忍著，直到同事把菸蒂隨手插進咖啡，在會議桌放到下午四點半叫她收。臭到她一氣之下叫課長收，宣布自己懷孕了，聞到咖啡、菸味會害喜。荒唐的藉口卻讓她甄嬛變皇后，獲准天天準時下班，比平時早兩、三小時走。可是過三個月，同事東中野問她肚子怎麼還沒大，她只好吃胖。胖了，又得去健身房跳孕婦有氧，下載了母子手帳app每天紀錄運動量。甚至如廁換衛生棉，都怕隔壁聽見撕開黏膠、會傳流言說她竟還有月經。健身房孕婦聊天群組邀她加 line，她也不敢加，怕穿幫。旁人的靠近，都是壓力。

讀第一遍，像卡夫卡《城堡》測量員受官僚主義操弄身不由己。有氧課女教練表面說「跟不上也沒關係」；實際上節奏飛快，「在整齊劃一的集團中，當節拍還在持續，我就不被允許停止動作。」學員一停下，老師非難的目光就像監獄探照燈肅殺掃來。不認識的女同事給她「孕婦穴位按摩法」，蓬頭垢面的邊緣人男同事東中野打孕婦宜忌飲食清單給她，逼孕婦當個稱職的孵化器，隨時小心翼翼捧好胎兒，好像奴婢捧員外家的蟠龍花瓶，摔了妳賠不起。

但是大家下班都可以拋開偽裝、喝啤酒看漫畫當魚乾女，為何她要演孕婦演得這麼徹底？讀第二遍，會讀到無血抗爭背後，孤寂荒漠雪融解凍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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謊稱懷孕擦槍走火開啟了連鎖反應。廠商寄來一箱果凍，同事放她桌上，望著她，等她把果凍和湯匙遞到每個人桌上。她算部門人數，發現果凍少三顆。扣掉自己，再扣掉一個辦公室邊緣人東中野……但她自問，為什麼我會先排除自己？

剛獲得的自由令人疼痛，因為從麻木中復甦解凍。先前她若沒脫口而出自稱懷孕爭得平等待遇，此時也不會意識到自我犧牲很不對勁。柴田貼告示歡迎各部門自取果凍，男同事看她回座吃起果凍，忽然想起自己有手，也跑去拿了。

革命前進了一步。

畢業第一份工作被客戶性騷擾，她辭職換到紙筒公司。這次假懷孕，尾牙男同事田中淫笑稱讚她居然也有性生活，惦惦吃三碗公。她想怒吼但卻說不出口，回家懊悔沒給他好看，卻喪失了換工作的動力。

革命後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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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進是退、是賺是賠，不重要，只是反覆認識自己的過程。為什麼吼不出口？男同事田中也騷擾餐廳女服務生，女服務生陪笑閃人，於是柴田也覺得該假笑以對。原來她一直識時務讀空氣，看女服務生怎麼做，她就怎麼做。

她以為自己喜歡音樂，卻發現只是模仿別人的喜歡。她每天通勤時耳機聽音樂，和朋友去演唱會、音樂節露營，看著舞台上的歌手，跟著搖擺。一個人在家聽音樂，卻不懂要怎麼聽，眼睛該看哪，該擺出什麼表情，她想知道別人是怎麼聽音樂的。

東中野替她的小孩想了一堆名字，寄託各種幸福期待。柴田看了卻不知道該怎麼期待小孩。

她用別人的眼光塑造自己，不知道自己有何感受。她發現上網可很快得知「有點想知道的事」，但無法得知「真正想知道的事」，「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更難以觸及。暗示最想知道的是自己的感受。她任職紙筒公司，紙筒是保鮮膜、捲筒廁紙、膠帶的芯，「不會被人看到的業務材料」。紙筒的空心，就是她「不會被人看到」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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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何空心，因為疏離。她跟前同事聚餐，找朋友去演唱會，出國、回老家買伴手禮給所有人。沒說的是，關係很表面：第一次，看下班人潮各自星散，她想到「任何時候，人們不必特地開口絕交，也會更安靜地離開」。第二次，她想起過去同學、同事等熟人，現在就算擦肩而過，大概也不會發覺。表示她一直在逃避深交，別人沒來找她就會斷。

她怕加入孕婦群組，但又渴望友誼溫暖。第一次，下班經過街頭，看高中運動社團女生們團練完在吃烤番薯，她覺得烤番薯看起來好香甜。第二次，下班電車上看兩個高中女生打鬧，她羨慕別人親密，也在哀悼自己沒有，跟她對話的只有母子手帳 app。回老家跨年，午夜父母都睡了，她只能跟不存在的胎兒說「新年快樂」。

她覺得結婚是彼此確保不會被遺忘。而她讓自己不被遺忘的辦法，就是創造不存在的胎兒當聊天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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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哪學會的呢？她回老家過年，媽媽怕胖不吃整杯冰淇淋，一匙匙挖女兒那杯分吃。哥哥開車回來過年，姪子在車後座被絨毛玩偶包圍。她獨坐客廳，環顧週遭全是卡通玩偶，像亡靈圍繞兄妹離家後的空巢。這段驚悚展現媽媽視女兒為玩偶，兒女把玩偶當成想像朋友，哥哥教兒子用玩偶來滿足親密需求，妹妹柴田用想像胎兒當玩偶，也教人這麼做。

許多契機將她從自閉沉眠推上復原長旅。她到土耳其旅遊，大買伴手禮給別人，卻捨不得替自己買地毯，因為放家裡「不會被別人看到」，像廁紙筒的芯。朋友說，「想布置就布置，趁你還沒忘了自己喜歡什麼。」

她去看牙，候診室的白髮時尚老婦開心對她說，「今天是我最後一次看牙，所以我豁出去選了最棒的補牙材料。不管別人說什麼，我只有牙齒是貴族。」進診間。留下她喃喃自語「我只有牙齒是貴族」，覺得棒呆了。

「不會被別人看到」也值得。

男同事東中野對柴田孩子的呵護，意外守護了柴田傷痕累累的內心。一遍又一遍的溫暖支持下，她開始儲備換工作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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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田小時候每班都有個整年都穿短袖短褲的同學，她猜想那孩子第一次穿上長袖時，會不會難過。顯然那個孩子就是飽受忽略的柴田，穿上長袖，隱喻初次體驗到被愛的溫暖，快樂之前先是感到心酸。要先找回親密感，才會發現過去遺失了它，而開啟哀悼。

柴田自我孤立多年，終於跨出高牆，上前關心別人，教人用謊言解套創造自己的空間。對方回神，問柴田是不是在說謊。讀者震撼：謊言被揭穿了，卻不是萬丈深淵，而是天堂。有人關心柴田，看到了她的空心，世界對她不再是陌生人，她也不再是自己眼中的陌生人。

她就像一顆石頭，從冰封的湖底撈起，好像人家拿它當球踢也摔不破，要對她好也養不熟。然而遇到契機，像隱形的酵母隨風飄灑其上，石頭緩慢膨脹，且在烤箱裡像發芽般被無數氣泡撐開，變得蓬鬆、柔軟，脆皮開裂噴發香甜之氣。過程神祕，是溫度、溼度、酸鹼度，還是什麼改變了生命的苦澀，誰也說不上來，只能說，是全部。小說點點滴滴描繪轉變，令人含淚讚歎生之神奇，像快轉播放冰河初融迸出激流，積雪斑駁的黑色禿枝綻出櫻花粉瓣。不愧新人首作即獲太宰治獎，確實精巧細膩。

從討厭自己變成喜歡自己，過程複雜艱辛，進一步退三步，總會落入絕望深淵。但看了這本書體會到「不是只有我這樣」，它的陪伴像隧道盡頭的光，預兆著好事，使人相信世界夠溫暖、自己夠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