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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崇瑜/在藏區旅行,你要時時面對「中國」這個體制的挑戰──讀《2250km.藏東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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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讀書筆記bn


塵封近20年的旅程

2012年夏天,在做印度藏區研究的棚瀨慈郎教授建議下,我第一次前往東北藏區安多地區(青海省)旅行。之後,被那邊的文化深深吸引,隔年便決定到青海省西寧市的大學交換學生,學習安多藏語、西藏文化,同時認識了後來出田野的報導人。教授也成為我的師匠(指導老師),對我的學習和研究方向給予很多建議。接下來數年,我的夏季幾乎都在藏區度過,和牧民一起放牛放羊,記錄他們游牧生活的變化。除了駐點的牧民村落以外,我還抽空和師匠踏遍了安多和康區,也就是西藏自治區以外的區域。

我和棚瀨慈郎教授在理塘市區,2015 年。(攝影/李崇瑜)

2017年 安多 友人家的夏季牧場安多友人家的夏季牧場,2017年。(攝影/李崇瑜)


因為書名,我在《2250km.藏東紀事》發售前便非常期待。對它的共鳴來自幾次夏天和師匠在中國境內的藏區旅行,事後計算里程,大概都是兩千到三千公里左右。當然,和書中的壯遊不同,我們的旅途較少感受不適──「西部大開發」政策下,西部各地公路建設飛快,每年前往都可以感受交通變得更加便利;另一方面,我們對藏文化有較多的認識,也會簡單的藏語溝通。身為文化人類學的信徒,面對人在異鄉受到的奇妙遭遇時,多不會有太大情緒起伏和不滿。最重要的當然還是因為對藏文化的熱愛,才讓我們可以一次又一次在這環境嚴苛的區域打轉。

《2250km.藏東紀事》作者史考特.伊佐(Scott Ezell)在2004年的這趟旅行紀事,讓我想起十幾年前讀謝旺霖《轉山》(2008年出版)時的心境。似乎在某個時刻,許多人都把西藏當成一個目標和象徵,想從痛苦的旅程中追求得道和解脫。謝旺霖選擇的是眾所皆知的聖城拉薩,Scott 則將目的地設定為安多地區的自然保護區可可西里

2250 km.藏東紀事:生存與劫難下的真實西藏

2250 km.藏東紀事:生存與劫難下的真實西藏

轉山【經典版】

轉山【經典版】


邊境流浪者同志

想起《轉山》,便把書找出來翻閱,發現了許多奇妙的巧合,兩書作者都在2004年秋天出發。一年有兩個旅行者前往西藏並不稀奇,但同時在秋天挑戰進入青藏高原的壯遊者卻不多。至少,我聽到這件事,會和兩書作者碰到的人們同樣疑惑:為什麼選在這個季節出發,挑戰有些無謀的事呢?

在藏區待過便知道自然環境的嚴峻和變化無常。秋季對身在台灣的我們來說是秋高氣爽,但高原上並非如此。在青藏鐵路的入口西寧市,普遍公告暖氣是從10月1日開始供應,但在那之前就能明顯感受到寒意。有時一場陣雨,白天溫度馬上降到5度以下,海拔再高一點的地方甚至已經飄雪。久住在高原上的人們,熟知這樣的氣候環境隨時可能奪命,自然不會選擇冒險,看到世界各地前來流浪旅行的朝聖者,也會疑惑為何這些人要拿生命開玩笑?

當然答案很明顯,如果不是那些許的無謀,人們便無法從旅行中得到滿足,選擇安全而輕鬆的遊戲稱不上挑戰。兩人在書中都提到,除了要面對無數自然環境的考驗,也得時時應付「中國」這個體制的挑戰。台灣人和外國人進入西藏自治區之前,需向中國政府申請「外國人進藏批准函」,在台灣俗稱為「入藏證」。進入自治區有諸多限制,像是只能前往特定區域、行程必須有當地導遊陪同等規定。對台灣人謝旺霖來說,外表和語言是優勢,面對軍警時,他甚至成功自稱廣東人蒙混過關,迴避了許多麻煩。美國人 Scott 的外表則讓他在每個地方都成為焦點,面對中國這個巨大國家機器時處處碰壁,被視為需要排除的對象。他安排行程時也許加入了這方面的考量,畢竟,一個白人在沒有「入藏證」的情況下要成功闖入西藏自治區抵達拉薩,可能性比在冬季橫貫青藏高原更低。

我在24歲時首次閱讀《轉山》,並且同樣嚮往西藏。記得2008年,在 PTT 看到有人在徵旅伴同遊西藏,很開心地寫了訊息,卻石沉大海沒有回應。沒多久,看到有西藏旅遊分享會,報名參加後,講者是個在拉薩開旅行社的台灣人,目的是宣傳自家行程。沒法參與冒險、又沒錢以遊客身分前往西藏的我,很快忘了小小的西藏夢,想不到多年之後會以不同的形式踏上藏區。再讀《轉山》和《2250km.藏東紀事》,想起二十幾歲時曾想追求放浪的自己,覺得羞恥的同時,也多了一份親近感。對啊,誰不想要一場荒唐的藏區冒險?


雲南旅遊潮和滇藏線

兩位作者旅程的起點,分別在雲南省的大里和麗江,兩地車程只要數小時,都擁有古城資源迎來觀光開發,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成為背包客勝地。有些年紀的人應該都在「背包客棧」網站看過攻略和討論。麗江於1997年被指定為世界遺產,並在21世紀後迅速發展,現在古城風格建築群已擴張數倍。大理,則是如 Scott 在書中所敘,曾是個嬉皮風格較重的地方,是許多中外年輕人逃避現實的首選。兩位作者皆在序章以惋惜的口氣,描述那裡的發展和變化。Scott 甚至見證和體會到,國家對於逃避體制而前來此地生活的人們的打壓。

我在2016年前往德欽,第一次從雲南入藏。上述兩地和香格里拉市皆已成為巨大的觀光城市,和中國各地的觀光老街已無兩樣。雲南省是中國境內藏文化圈的南端,其高原地形也可說是青藏高原的延伸。2001年,雲南迪慶藏族自治州的「中甸縣」改名「香格里拉」,粗暴地取用了英國小說家詹姆斯.希爾頓名著《消失的地平線》(1933年出版)中對這個世外桃源的稱呼,以招攬更多遊客。Scott 在書中詰問:真正的香格里拉是否存在?而他碰到的許多人,都覺得 Scott 遠方的家鄉美國才是真正的樂園。

失落的地平線:最後的香格里拉(新版)

失落的地平線:最後的香格里拉(新版)

滇藏線」是從大理麗江途經香格里拉,沿著梅里雪山直接進入西藏自治區的路線。依據謝旺霖的描述,滇藏之間的省界只有個不起眼的石碑,並沒有哨所攔截旅客。他在自治區內碰到荷蘭來的旅行者,並得知對方被警告返回,但他卻不用面對相同困境。我2013年在青海留學時也曾想過要怎樣可以不辦入藏證進入自治區,藏人朋友給了我一些建議,大致是像謝一樣偽裝成中國南方人。友人勸我花點錢做一張假身分證,便可以輕鬆通過檢查哨。不巧的是,該年中國開始全面使用內建晶片的第二代身分證,偽造的舊版身分證已無法使用。但我也和謝旺霖一樣,那幾年靠著語言和東方臉孔,在藏區的鄉間得到許多通融和方便,讓我在東藏的各種經歷不像 Scott 一碰到公權力就被指認和驅趕。

現在的西藏自治區邊境,各條道路已布滿檢查哨,即使是中國國民,也必須全員通過檢查後才能放行。自治區以外的東部藏區,也逐漸嚴格執行外國人禁入或必須報備管理的排外制度,外人想穿梭在青藏高原已經越來越困難。


濃縮歷史記憶的旅行紀事

《2250km.藏東紀事》雖以2004年的旅行為主,但 Scott 在之後15年內曾回到西藏和中國西南方12次,所以書中許多章節都記錄了未來發生的事件。比如,2008年3月拉薩發生暴動,藏人對政府的不滿延燒至藏區各地。被鎮壓後隔年,藏區開始出現自焚抗議案例。Scott 記述了一個婦女喪兒的悲慘故事,他寫道:「接下來數年,政府禁止了全國各地的獨立現場音樂表演,以為迫近的國際奧運暖身。」3月的那場鎮壓,讓中國政府在準備奧運時蒙上陰影,全球各地聖火傳遞時,總可見代表西藏的「雪山獅子旗」隨行抗議。

也是在2008年之後,藏區各地氣氛更加緊張,街道上充滿軍隊,旅館裡站了持槍士兵。近年前往藏人群居的區域,還會看到警察崗哨備有滅火器,其用途不言而喻。

同樣是2008年的5月,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汶川縣發生規模8.2的地震,藏區東緣災情嚴重。諷刺的是,中國因為這場地震得到莫大的同情和幫助,「中國全力抗災舉辦北京奧運」這樣的敘事攻占媒體版面,才兩個月前的藏區抗議和鎮壓慘劇就這樣被淹沒。接著到了2010年4月,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發生規模7.1的地震,玉樹縣結古鎮幾乎化為廢墟,Scott 在玉樹那章紀錄的地震便是這場地震。不知他是否真的在某次前往玉樹時聽到了那些口述,但學校倒塌、學童大量死亡、寺院全毀,都是現實發生的慘劇。2014年1月某個早上,我在西寧的公車上聽到新聞廣播,報告玉樹地震的災後重建已取得階段性成果,所有居民都有房可住、過個溫暖的冬天。但聽在那教書的朋友說,地震過了幾年後,結古鎮蓋滿了新房子,看似災後重建完成,其實屋內都是空的,新屋的結構可能比舊房更脆弱,很多人不敢搬進去。

玉樹地震

2010年玉樹地震,受損房屋達1.5萬戶,約有10萬人需緊急安置。(圖片來源/全球災害事件簿

2014年初,香格里拉的「獨克宗古城」起火,燒毀木造建築物群。我在西寧第一時間看到新聞,問了雲南出生的朋友狀況。我猜,Scott 在甘孜新聞上看到的香格里拉火災也許是指這一場。不過燒掉的並非書中所說的寺院,而是城區。香格里拉最有名的寺院「松贊林寺」其實文革時就被破壞,現在的寺院是在1982年後重建。寺院因不在香格里拉市區,並無被火災波及。當然,Scott 的紀事比起詳細的事實,有更多象徵和轉化。

藏人的苦難一直都存在。就像書中所說,原本活在國家統治之外的藏東住民們,現在成為帝國開拓的前線,基礎建設、資源開發、觀光發展都如火如荼。人在壯遊途中追求自然原始和狂野,「否定發展」的同時,也因發展讓自己更便利地冒險。書中許多顛簸難行的道路,幾年內便可能變成全新的大道。2001年「西部大開發」之後,2008年全球發生金融危機,中國為此推動「擴大內需」措施,藏區各省的開發隨之再度加速。

Scott 在旅途中碰到許多想出國移民的藏人問他:美國是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國家? Scott 不斷被逼著思考自己祖國的問題,他得到的答案是「中美一樣爛」。為了逃離被資本主義掌控的帝國而來到亞洲旅行的他,從香港到大理,穿越藏區,見識了中國政府的許多荒謬奇行。即使如此,他還是認為國家機器是同質的負面產物。我想這和 Scott 的嬉皮思考有關,否定開發,否定秩序,卻又嫌惡髒污的廁所。有一次他走進店裡,老闆說因為停電所以沒賣酥油茶,他看著打茶的木桶,想著為什麼要電?為什麼要捨棄傳統的打茶桶改用電動打茶機

我們在前往少數民族或部落觀光時,很容易落入這種思維──他們為什麼要捨棄「美好的傳統」?但只要是人,都想要更便利的生活。也許對少數民族面對的壓迫,可以和他們的現代化切開、用更多視角來看,而不是陷入二元的善惡價值觀選擇。

Scott 抵達可可西里後,前往自然保護站看到藏羚羊(讓我想到徐振輔《馴羊記》結尾,去西寧的動物園看雪豹的段落),看似靠近自然,最終還是處在人工柵欄保護的環境下。作者的放浪之旅以這裡當終點,看似有些矛盾,但處在沒有祕境時代的我們,誰的冒險能跳脫這樣的俗套呢?

和羚羊在草原散步後,Scott 前往格爾木,他用「走下天路」象徵自己回到人世。其實,一路上都是人世,我們在旅行這樣的通過儀式中,最後需要把自己縫合回日常。Scott 幫他的旅程做了一個完整的收尾,讓我們跟他同行,經歷一場穿越藏區的超時空之旅。

可可西里自然保護站的藏羚羊

 

2250 km.藏東紀事:生存與劫難下的真實西藏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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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山【經典版】 (電子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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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1984年生於台北,大學太混畢不了業跑去學日文。誤打誤撞在日本踏入西藏研究的世界,十年間夏季都和指導教授在藏區各地走跳。滋賀縣立大學人間文化學研究科碩士,研究安多藏人牧民的土地利用。興趣是講幹話。二十年前曾想人生有一天要環遊世界,但現在只想踏破藏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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