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雖然不是少數，但我們之間有一種共同的連結。這個連結不是地理、宗教或是文化上的，而是一種共有的生命經驗。這些經驗是只有女人才會經歷過的掙扎。」
──維權律師艾瑪．庫隆尼（Amal Clooney）
為什麼犯罪推理小說在全球歷久不衰？或許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來自五湖四海、各行各業的作家，總能在作品中細膩刻劃實際存在、但旅遊節目難以深入探究的獨特地景文化，或是剖開社會與人性黑暗面，令八卦媒體自嘆弗如。筆者喜愛在犯罪小說中看著那些被深藏在平靜湖面下，不可告人的「東西」浮上來後的真面目，而從律師轉行為暢銷作家的金柏麗．馬克奎特（Kimberly McCreight），就是擅長此道的歐美「致鬱系」代表人物。
閱讀馬克奎特的代表作《最後的目擊者》（2013）與《完美夫妻》（2020）的時候，可以看到主角身上不少屬於作者自身的經歷。她在Clever-ish 雜誌採訪中透露，自己出身清寒，很早就知道得從事一份「付得起帳單」的工作。她以優異成績從法研所畢業，錄取進美國最好的幾間律師事務所，買了間好房子，也擁有體貼的丈夫與可愛的女兒。但她知道，律師人生並不是自己真心想要的。開始私下寫作的她發現，想當個作家遠比成為一名好律師還困難──她足足花了十年，寫了四本書，全都被退稿。直到《最後的目擊者》售出版權，一舉登上《紐約時報》暢銷榜，入圍了專業人士肯定的「愛倫坡獎」，從此聲名大噪。
最後的目擊者
完美夫妻(限量作者親簽扉頁‧金句印製紀念)
馬克奎特表示，她給自己10年時間來挑戰成為一名真正的作家，也直到第10年才成功，讓她得以辭去律師工作，中間有賴丈夫大力支持，自己是很幸運的。《最後的目擊者》來自她成為母親的感受：「這是一個真正的挑戰，和可怕的經歷。」即使那時女兒還在念幼稚園，但馬克奎特已經開始擔憂，如果兩個女兒長大變成青少女，開始有祕密了，會發生什麼事情呢？母女該如何從親子到朋友的過程中相處？故事便從這個概念展開，單親媽媽凱特與愛女艾蜜莉亞相依為命，凱特是優秀的律師事務所合夥人，物質生活無虞，卻總是沒有更多時間陪伴女兒。這一天，她收到艾蜜莉亞跳樓自殺的震撼彈，學校說是她作弊被抓後的衝動行事──在她成績最好的英語課上作弊？那個總讓凱特自信教養良好、知書達禮的女兒？
在匿名告密簡訊「艾蜜莉亞沒有跳樓」傳到凱特的手機後，凱特決定調查真相，證實女兒不是自殺而是遭到謀殺，方能稍稍彌補心中的罪惡感：身為母親失職的悲痛與遺憾。《最後的目擊者》場景設定於紐約公園坡（Park Slope）的貴族高中「高尚堂」，該校由紐約的知識分子（劇作家、藝術家和政治家）共同創立，校風自由開放，除了成績學科優異，也重視藝術課程。在這裡不會有書呆子或土包子，這裡是紐約菁英們想把孩子送進去、展現優越感的小型金權社會。小說以凱特、艾蜜莉亞雙線敘事，逐漸挖掘出少女死前遭遇到什麼事，更揭發橫行校內的姐妹會／兄弟會社團的荒謬、下流、陰狠實態。被盯上的艾蜜莉亞身不由己、深陷其中的描寫令讀者心痛且恐慌，明知結局悲慘卻又捨不得闔上書本，迫切地想要知道事態會如何急轉直下。
而《完美夫妻》這本被馬克奎特稱為「20年寫作結晶、最棒的一部小說」也繼承類似設定，幹練女律師莉西接到久未聯繫的法學院老同學柴克來電求助，原來柴克的妻子亞曼達被害，身為最大嫌疑犯的他先被冠上襲警罪名，暫時被送去美國最兇惡監獄「雷克斯島」關押。雖然莉西家裡也有一堆煩心事，打刑事官司更非她的專業，她還是厚道地想要幫助柴克，被上司指派負責這個案子，開始面對兇惡的檢察官（上司的前妻）、撲朔迷離的案情、亞曼達不為人知的過去，以及柴克住家那群鄰居（表面友善的公園坡權貴）的卑鄙謊言。
眼尖的讀者們應該發現了馬克奎特小說的關鍵字：公園坡。是的，長年居住在此處的律師作家，巧妙寫活這裡的風景人文，固然有想像成分，但賦予想像力的虛構結合真實，以倒轉讀者刻版印象的設計，搭配絲絲入扣的居民封閉風氣，為作品塑造獨特魅力。如坎德拉．艾略特（Kendra Elliot）在《破鏡謎蹤》系列揭密奧勒岡州「末日準備者」的特殊生存型態、又或太田紫織呈現北海道旭川市觀光美食風情的《櫻子小姐的腳下埋著屍體》系列。要深入理解馬克奎特小說樂趣，我們必須先認識「公園坡」。
破鏡謎蹤
烈火謎蹤
櫻子小姐的腳下埋著屍體
顧名思義，公園坡位於布魯克林美不勝收的展望公園旁，交通便利、歷史悠久、富文化底蘊，長年被評為美國最棒十大社區之一，房價每年都在上漲，一間單人房租金便要價每月3,000美元，仍令紐約客趨之若鶩。這裡在美國獨立戰爭中扮演重要角色，至今仍保有戰爭遺址。甚至是棒球聖地，台灣人耳熟能詳的洛杉磯道奇隊（曾經是培養陳金鋒、郭泓志上大聯盟出賽的母隊），在1957年搬家以前的球場根據地就在公園坡。
從公園坡搭地鐵約20分鐘就能抵達曼哈頓下城華爾街，這裡有絕大的居住優勢，迅速抵達鬧區，又保有清幽森林環境。上網瀏覽這座約六萬住戶的社區，很難不被其美景吸引。19世紀起興建的古典褐石建築、對兒童友善的街道、展望公園與布魯克林植物園。這裡的人有錢有勢，卻絕非充滿銅臭味的勢利商賈，而是聚集了畫家、記者、影視產業專業人士。推廣閩南、客家等台式飲食文化的「公園坡台灣美食節」能夠在此紮根20年，或許便顯現出居民開闊的胸襟與樂於享受生活的哲學。
正因為公園坡是一個完美社區，馬克奎特小說戳破居民假面具的大膽嘗試，格外獲得讀者注目。《最後的目擊者》的高尚堂、《完美夫妻》的富豪鄰居……馬克奎特時常藉由女主角的心理反射出自己的感受：「麻雀變鳳凰，但本質還是麻雀」的格格不入。艾蜜莉亞被校內女王們組成的姐妹會「鵲鳥會」邀請入會，出身自破碎家庭的亞曼達必須踏進「公園坡媽媽」社交圈，她們母女都如履薄冰、害怕犯錯，深感自己不容於周遭、隨時恐懼會被排擠。
公園坡街景。（圖／wiki ©Mikeruggy）
由於成年女性讀友多，現代以「媽媽友」為中心角色的故事自然也大量產出，但馬克奎特依然把她20年來打交道的公園坡媽媽寫得活靈活現。《最後的目擊者》這樣描述：
「那些人絕非她小時候所知穿舊牛仔褲、烤餅乾，有許多閒工夫自己縫製萬聖節服裝的家長會媽媽們。那些女人大多數是創意工作者，像建築師、設計師和作家，擁有時間可彈性安排但收入頗豐的事業。她們都穿著時髦，態度倨傲。她們簡直是有亮眼履歷表和巨額銀行戶頭的成人啦啦隊隊員。」
而《完美夫妻》更進一步剖析：
「在公園坡人人都是知識分子。這一區住滿了記者、教授和藝術家。當你開口時，大家會希望你說點什麼。政治、藝術、書籍和旅遊，別人會指望你言之有物。雖然亞曼達熱愛閱讀，但是她的知識沒有鑽研到那麼深。然而在公園坡，他們會把每件事的骨頭都剔乾淨，拿起來對著光線照，檢查骨髓是否夠均勻。這套方式也適用在人的身上。假如他們曾檢視亞曼達的內在，他們會發現裡頭空無一物。
她的「紐約」指的是「公園坡媽媽」，那可是另一套截然不同的制服。精心算計的不經意，就是那種打扮。公園坡的媽媽們漂亮時尚，身材又好，但是她們不太在乎像時尚這種愚蠢的事。她們有更重要的事要煩心，例如理想、小孩，或是她們意義重大的事業。」
公園坡是個外表光鮮亮麗、樂善好施，但骨子裡其實特別難搞，別想因為有錢就打進圈子裡的「天龍國」。這群沉迷權力又自戀的天龍人，實際上在做些什麼呢？《完美夫妻》亞曼達死去的前一晚，始終猶豫著是否要去參加茉德家每年舉辦的夏季派對，這可不是單純的派對，而是交換伴侶上床的亂交活動。這些父母趁著把孩子送去夏令營，「瘋狂一下」消除壓力，就是跟對面的先生、鄰家的太太「來一發」。上樑不正下樑歪，《最後的目擊者》那群美少女嗜酒吸毒、霸凌同儕、誘騙處男自拍私處照，之後散播的行徑只是剛好而已。
對普通讀者來說，旁觀上流階層「出包」，也帶來某種偷窺、痛快的惡趣味。
閱讀馬克奎特小說的致鬱驚悚氛圍是很明確的，公園坡的媽媽、少女不像日本媽媽友玩那些過於戲劇化的勾心鬥角，她們是立於女性市場頂端的「啦啦隊女王」，平常認真生活，只是容許自己的生命偶爾出一下軌、搞點樂子不要那麼死板。但這樣的小罪小惡積少成多，終究肇成無可挽回的犯罪悲劇。
亞曼達與艾蜜莉亞絕非什麼該死的壞人，她們只是倒楣被抓到一個弱點，就在這個壓迫的人際關係中走上絕路。故事的驚悚點在於，作者以寫實筆法一步步揭示人性如何墮落，致鬱點來自我們想要幫助主角的無能為力：就算公園坡的菁英再怎麼表現出關心你，為了自保，「假掰」形象仍然謊話連篇，寧願正義蒙塵，而你拿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
Friends Like These
馬克奎特小說還有一個值得推薦的核心──小團體因關係過度緊密而產生的扭曲價值觀，有時會意外孳生出罪惡。美國地大物博、種族多元，因而從小就發展出壁壘分明的小圈圈文化，即使是同班同學，「非我族類」也視而不見，經典美劇《花邊教主》（2007）、《美少女的謊言》（2010）中屢見不鮮。馬克奎特在新書 Friends Like These（2021）訪談中說明，很多美國人在高中、大學社團交友建立小圈圈／同溫層，彼此產生集體思維，隨著感情加深，會越來越難以批判、制止友人的違規舉止，甚至連自己也模糊了道德價值。
作者在小說中有系統地探索了學校社團、和樂家庭、富裕社區、閨蜜摯友等緊密的團體文化，這是美國人生存所需的人際連結，卻也從中發生不少問題。團體有時候會有計畫地吸收弱者加入，在「新生入會儀式」的惡作劇中開過度的玩笑；也有時候聚集在一起比較、刺激，做出越過界線的憾事。《完美夫妻》裡好幾對夫妻，因為愛、因為責任感、與內心軟弱不願面對，對另一半所犯下罪行視而不見或過度包容，最終導致一連串崩壞，正是小團體其中一種負面型態的「共犯結構」。
「結婚」代表著什麼？夫婦間又該如何維持幸福快樂的生活？談到婚姻，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天龍人的煩惱與我們也沒有不同。馬克奎特以這本「家庭懸疑」結合「法庭驚悚」的代表作提出質問：「當老公一點都不值得信賴的時候，我們還要無條件支持他們、幫他們捅出的簍子擦屁股嗎？如果我們真的挺下去了，結局會轉好還是變得更壞呢？」
完美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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