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尼尼為／動物可以是「公民」嗎？──讀《動物公民：動物權利的政治哲學》-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接觸收容所後，我對動保議題書求知若渴，才發現原來教育一直缺了這塊，學校沒有教「動物權力」，加上很多人從小到大沒有任何接觸到真實貓狗的機會，有接觸過的人如我也是憑直覺在做，直到看到彼得．辛格（Peter Singer）的《動物解放》才找到一盞堅定的明燈，我才知道，人對動物的情感並非只是情感面，而是光明正大的人類道德運動，更一身冷汗地發現，這本在1975年出版的書提出的呼籲，台灣的收容所沒有進步多少；就算台灣的收容法規有明定該給一隻動物多大的空間（每隻動物５平方公尺），但是連公立收容所都無法做到，特別是那些禁止民眾進入的區域。

台灣的動保之路是慘烈的，我天真的想，要是執政者有讀過《動物解放》、或老師有教過，就不會這樣做，因為他們顯然認為狗不會有知覺、不會痛、不會害怕、不會需要走動的空間，人類沒有必要去想這些、對動物投入情感是婆娘之事；更可怕的答案可能是，他們只是認為自己在「執行工作」，這豈非和納粹消滅猶太人一樣？當我看到薩拉馬戈（José Saramago）的諾貝爾文學獎演講稿，開頭第一句即是，「我這一生中認識的最有智慧的人目不識丁。」我就想到全部收容體系的執政者，哪一位不是高學歷者；而有一次，我和底層工作人員聊天，他憤慨地說，「這些人的書都白讀了！」

那段歷史幾乎無人敢讀、無人敢翻，迄今也有了一點一滴緩慢的進步，但如果突然喊出「動物也是公民」，只會被人們視為極端。動物在晉級為「公民」身分之前，不得不先釐清「動物的基本權力」，再接上「動物和人類平權」，也許就不會太突兀了。

彼得．辛格作品：動物解放(30周年紀念版)

動物公民：動物權利的政治哲學

在人類本位、人類高於萬事萬物的思考模式下，幾乎全部人都慣性接受「動物就是動物，和人不能相提並論」，關於這點，在《動物解放》裡有非常清楚的論證：「動物與幼兒、智力障礙病人屬於同一個範疇……如果用動物進行實驗是合理的，那便必須自問，我們是否也準備用幼兒和智障人士進行相同的實驗。如果我們把動物跟這兩種人區別開來，那了露骨地偏袒（在道德上也是站不住腳的）我們自己的物種成員外，還能有什麽根據呢？」（請注意光是這樣截錄是難以說明完整想法。）

彼得．辛格把動物「等同」於人類世界中「不會說話、無／半自理能力」的一群人（包含嬰幼兒、嚴重心智失能者、失智症患者等），大部分人是不會認同的，那是迄今難以動搖的人類獨尊本位，而《動物解放》早在五十年前就寫下「大多數人都是物種歧視者」。無怪乎在這本2011年出版的《動物公民：動物權利的政治哲學》還是引用其他學者看似激進的言詞：

人類與動物關係的普遍狀態，最佳形容可說是「永遠的集中營」，這樣的基本關係沒有任何改變的跡象。

《動物公民》無疑是《動物解放》的追隨者。為了說明「動物公民化」，作者一點都不含糊地先梳理何謂「公民」，公民並非以有沒有投票權或政治參與來概括，終究這也是一個會隨著年齡和身體機能變動的浮動指標。每一本談動物的書都是厚之又厚的，因為首先要為動物分類，「野生動物」、「馴化動物」，還是處於中間的「城際野生動物」，公民權利或放任等級，無法以一分類方式概之，因為人和不同動物的關係多元，還有經濟動物、實驗動物呢？對那些反對「動物公民化」的人，作者說的和《動物解放》如出一轍：動物似乎的確沒有能力成為公民。然而，為數眾多的人類也會被排除：兒童、心智障礙者、失智症患者，與那些因病而暫時失能者。

在提到「寵物」時，《動物公民》揭露了只有在收容第一線才會真實看到的「棄養」：

許多人深愛並妥善照顧陪伴動物，但對無數動物來說，故事卻沒有那麽快樂的結局。每年有上百萬隻貓狗在動物收容所遭殺害，這些動物可能走失、流浪、或遭棄養（根據一份廣為引用的統計數字，家庭飼養寵物的平均期間只有兩年）。此外還有因為年齡、健康或性格被認定不適合領養的動物。

提到現代、乾淨、有效率的「人道屠宰」系統，作者認為：

若套用在人類身上，我們永遠不會接受這種論證。假想有人提議讓一群人類出生，目的是剝削並在十二歲時殺害他們或摘取器官。這已經是恐怖電影或種族屠殺的情節……

這樣的類比也許人類會說，也太誇張了。可想想動物和人類之間的種種悲劇，包含人類把動物關起來是為了方便管理，或是工作人員長年下來導致的麻木；在繁殖場，更是被利益蒙蔽良心的商人。說到底，那就是物種歧視、根深柢固的人類獨尊觀念。

《動物公民》並未有特別一章提到動物收容所，只有提到馴化動物的「物理性限制或行動禁令」，即便沒提到收容所，還是有這段文字：這個龐大的囚禁體系構成對馴化動物基本權的嚴重侵害，甚至侵犯了「不受殘酷對待」的最低標準。

在人類世界，只有犯罪者才會被限制自由；以及幼童，為了他們的安全。全部人類絕對有自由移動的權力，容我順著這樣的觀點道出台灣收容所的現況：

如果有個小孩出生，一直到五歲都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裡，沒有出去過。
如果有個沒父母的小孩，因為沒有人領養，長達五年都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裡，沒有出去過。
如果有個行為有點問題的小孩，一直到死都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裡。
如果有個很兇的成年人，沒有人有時間教化他，他就一直被關在一個沒有民眾會看到的小房間裡。
如果有個小孩，因為租屋房東說不能住小孩，家長就把小孩丟到收容所。
如果有個老人，因為開始生病，家人不想負擔醫藥費及照顧，就把老人丟到收容所，付區區的罰金了事。

類似的例子我還可以繼續說下去，但是在人類世界極少會發生，就算發生也會引起重大關注與撻伐，但是在動物收容所，這類案例不勝枚舉。

「動物權利」的立足點，就是動物也有感知痛苦（或快樂）的能力。只要這點和人類一樣，人類的道德良心就不能漠視動物的痛苦；不能為了任何目的去漠視動物的痛苦，因為我們有道德有良心。

回到「動物公民化」議題，作者很有趣地提到「移民、移工」的討論，把動物類比為「移民、移工」，他們都是一種地位難以和本國國民一樣的族群。

當我們（透過生育或移民）將新人引入社群時，必須容許他們成為完整成員，而不能讓他們淪為永久的二等公民。……讓人類成為一等公民，而動物成為次等公民（享有較弱的基本需求門檻）這種取徑不但沒有為動物被剝削發聲，反而將其從屬地位正當化與體制化。

回頭看我接觸收容所的這一年多，感到的障礙和《動物解放》、《動物公民》沒有差多少。而我又想到薩拉馬戈對政治的憤怒寫成的《盲目》和《投票記》：

可能有人會問，為什麼我毫不退縮地寫出了一部如此冷酷無情的作品。我的回答如下：
我活得很好，可是這個世界卻不好。我的小說不過是世界的一個縮影罷了。
（摘自《盲目》簡中版《失明症漫記》封底）

盲目(世紀新版)

投票記

動物公民：動物權利的政治哲學 (電子書)

作者簡介

馬尼尼為

馬來西亞華人，苟生台北逾二十年。美術系所出身卻反感美術系，三十歲後重拾創作。作品包括散文、詩、繪本。《帶著你的雜質發亮》、《我不是生來當母親的》、《我們明天再說話》、《馬惹尼》、《詩人旅館》、《老人臉狗書店》、《我的美術系少年》、《馬來鬼圖鑑》、《姐姐的空房子》等十餘冊。編譯、繪《以前巴冷刀．現在廢鐵爛：馬來班頓》，最新作品為《多年後我憶起台北》。
曾任臺北詩歌節主視覺設計，作品入選台灣年度詩選、散文選，獲國藝會文學與視覺藝術補助數次。於博客來OKAPI、小典藏撰寫讀書筆記和繪本專欄。獲OPENBOOK好書獎：年度中文創作，獲選香港浸會大學華語駐校作家、桃園市立美術館展出和駐館藝術家。2021獲金鼎獎文學圖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