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郁佳／成熟是認清何時該善良，何時該勇敢──讀《林肯公路》-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喬丹．彼得森（Jordan B.Peterson）暢銷書《生存的12條法則：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對混亂生活開出的解方》自述生長在絕望的貧民區，靠個人奮鬥離家脫貧，第二章〈善待自己，就像善待任何你有責任幫助的人〉回憶貧民區從小熟識的朋友，雖然聰慧非凡，成年後卻離不開那個劇毒的沼澤，遠道來拜訪作者時，陪他來的同伴，作者一見就知道是毒蟲。朋友同情同伴深陷毒癮，但對方只會拉著他一起沉淪。這種善良，比毒癮還糟。

處女作《上流法則》一夕成名，第二本《莫斯科紳士》獲歐巴馬、湯姆．漢克、比爾．蓋茲力推，亞莫爾．托歐斯（Amor Towles）第三本小說《林肯公路》中，中學富家子毛毛太好心，看到路上消防車沒人，以為是失物，自己開消防車到處找失主，沒想到消防員只是下車買東西。毛毛逛大街時，馬廄失火，等鄰鎮消防車趕到已燒光，死了四匹馬。

他姐姐說：小時大人常教我們抑制內心惡念：忿怒，嫉妒，傲慢。大家歌頌這些美德，但美德只會妨礙毛毛得到幸福。就像有些人太聰明無法過得好，有些人太有耐性、太勤奮而無法過得好。姐姐本人就長期忍耐銀行總裁老公欺壓，說的也是自己。美德為何讓人不幸，要如何才能幸福？本書是探索這些課題的旅程。

生存的12條法則：當代最具影響力的公共知識分子，對混亂生活開出的解方

上流法則

莫斯科紳士

Amor Towles 美國作家亞莫爾．托歐斯（1964-）
（圖／漫遊者文化提供）

林肯公路【全球暢銷300萬冊作家托歐斯繼《莫斯科紳士》後的百萬銷售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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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肯公路》描述1954年，18歲的農家子弟埃米特剛出獄，就捲入身不由己的瘋狂冒險。爸爸腦熱拋棄三代財富，搬到中西部內布拉斯加鄉下種地，種什麼賠什麼，每年換作物、每年賠。埃米特10歲時，媽媽就憂鬱離家失蹤。16歲時，市集小流氓挑釁揍了埃米特，挨一拳自己沒站穩摔死了。埃米特內疚拒絕辯解，遺屬誣賴他謀殺，他默認，被判坐牢18個月。因為爸爸病故，提早出獄，卻得知他家連三百畝田地都將遭銀行拍賣。

遺屬報復心切，埃米特決定帶弟弟搬到德州。弟弟卻拿出八年前媽媽離家時逐日寄回的一疊明信片，堅持照沿途郵戳路線，走林肯公路橫貫美國，到加州尋母歡聚。埃米特覺得媽媽早就不在加州、也忘了兒子，但拗不過，答應先去加州，讓弟弟死心。不料這只是第一次偏移。

感化院的兩個牢友，青年「公爵夫人」、毛毛，尾隨埃米特逃獄，纏著要跟兄弟倆去加州，藉機偷了埃米特的車開去紐約市。兄弟得追去紐約找到車再上路，卻發現身無分文，要偷搭貨運火車便車而不被發現……埃米特明明有地方要去，有要事待辦，卻不斷被拖離軌道，噩夢醒不過來般身不由己。

原來「公爵夫人」回紐約，是要償還欠獄友的人情，還有討回別人欠他的。埃米特看公爵夫人善良、熱情、有活力，也警惕其善良、熱情、活力會帶賽別人付出代價。小流氓遺屬勢力龐大，埃米特出獄，惡少立刻揍爆他。埃米特站著任人打，才覺得贖了罪。公爵夫人卻尾隨進暗巷打昏惡少，自認替埃米特報了仇。沒想到好心做壞事，可能害埃米特再背鍋，預演了結尾的背鍋動盪。

而發展障礙的「毛毛」想去紐約找寵愛他的姐姐團聚，還要拿回鉅額遺產。毛毛本名華勒斯，以舅舅名字取名，家人為免搞混，喊他毛毛。舅舅顯然是《上流法則》中的善良笨蛋富家子華勒斯，追求女主角不遂，自願從軍而戰死；在《林肯公路》中，毛毛同樣被自己的善良和衝動追得無路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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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書一開頭，從返鄉的埃米特眼中看去，鄉間這一帶的房子都像天上掉下來的。他家的房子落地比其他房子摔更重，損毀更厲害。屋頂從煙囪兩側下垂，窗框扭曲讓一半窗戶不能全開，另一半窗戶沒法全關。牆板油漆剝落。這段是寫房子嗎？是寫埃米特內心的殘敗潦倒，寫這四個孤兒被世界遺棄只能靠自己。

《上流法則》回應了《大亨小傳》上流階級的魅力與殘酷，《莫斯科紳士》重寫了狄更斯《孤雛淚》落難父親無名英雄般秘密的自我犧牲，《林肯公路》卻是《木偶奇遇記》的回聲。小木偶殘酷自私，木匠剛替他做出腳，木偶就狠踢木匠一腳。窮木匠有食物就先給木偶吃，賣衣服替木偶買課本，木偶卻賣掉課本去看戲。好心人送木偶五個金幣，卻被狐狸和貓騙走，還坐牢四個月。木偶吃盡苦頭，才改邪歸正想用功，又被損友拐去，離家玩了五個月後長出驢耳朵變成驢子，被賣去要剝皮做鼓。

公爵夫人和毛毛，像狐狸與貓，是原欲，人們「不想努力了」，忘情遊戲、情緒化、脆弱難以自拔的一面。蟋蟀總在小木偶身邊說教，像弟弟比利總執著要埃米特向善。藍髮仙女拯救小木偶，像莎莉馳援，指出埃米特自私逃避，要他承諾時時聯繫報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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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讀者看到《木偶奇遇記》藍髮仙女一次次救了小木偶，把他變成活人，以快樂結局勸善。其實當初連載時，結尾是狐狸和貓吊死小木偶，他「吸不到氣，也講不出話。他閉眼，張大嘴，兩腿一伸，抖了一陣，僵硬失去意識」懲惡作收。《林肯公路》補回了原版的陰暗面。

像魏斯．安德森電影《布達佩斯大飯店》機械式流暢、視覺華美的對稱，《林肯公路》公路電影的兩組人馬鏡像對稱：公爵夫人帶著笨蛋毛毛，埃米特帶著天真的弟弟。公爵夫人要去殺父，埃米特兄弟要去尋母。先是埃米特站著挨打，然後公爵夫人站著挨打，同樣以聖徒殉難姿態償還前債。說明公爵夫人是另一個埃米特，區別在公爵夫人從沒自制力，也沒想過要管住自己。

比較兩人入獄的原因，公爵夫人和埃米特都未成年，作出不利自己的決定，父親都該承擔不等的責任：

埃米特的父親病得再重，也不至於容許兒子被誣賴坐牢，但父親卻跟著隱瞞兒子的清白。
公爵夫人的父親偷竊，栽贓公爵夫人坐牢。公爵夫人卻跟著父親隱瞞自己的清白。

公爵夫人和埃米特，兩人是同一個人的不同可能，多重世界。卡爾維諾的小說〈分成兩半的子爵〉描述子爵戰場受重傷後分成了兩半，一半全善，一半全惡。刻劃內心受創後，看待事物喪失灰色地帶，不是盲目美化，就是徹底否定。《林肯公路》埃米特被誣陷坐牢後，也一分為二，變成任人毆打、無私守護弟弟的埃米特，和有仇必報、不惜偷襲的公爵夫人。

有人說，每個人心中都有兩匹狼，選擇每天餵養心中的惡狼或善狼，決定了成為惡人或善人。每天餵惡狼，像公爵夫人回想憤怒、想著報仇洩憤。餵養善狼，像埃米特想著創業，想著保護弟弟。人如何才能過得幸福？這是勸善懲惡的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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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沒惡意，對別人造成傷害，是否有責任？埃米特、公爵夫人、毛毛反覆辯證，修女稱之為「惡行鎖鍊」：「一生中你們總會對人做壞事，別人也會對你們做壞事。這些壞事都會變成你們的鎖鍊。你們對別人做的壞事，會以罪惡感困住你們；而別人對你們做的壞事，會以憤慨困住你們。」「透過贖罪，擺脫罪惡感；透過寬恕，擺脫憤慨。只有從這兩種鎖鍊解放，才可以心中有愛，步履輕盈過活。」教公爵夫人不要逃避，積極面對。

逃避的代表，就是上一代的父親們：黑人尤里西斯，丟下妻兒從軍出征，從此妻離子散。埃米特的爸爸拋棄老家財富，跑到中西部務農，顯然他也在逃避過去的幽靈，而給埃米特留下「若不在自己的土地上辛勤耕耘，營養的穀物也不可能送上門」的遺言。為什麼每年換作物？因為一遭遇失敗就深信犯了大錯，相信不換就完蛋，所以盲目更換。爸爸可能習慣了無論做什麼都會遭父母否定，即使逃離控制，卻終生惶惶然，也讓妻子寂寞無依。成長是對自己的行為產生責任感。上一代的父親們是不成熟的男孩。

《上流法則》、《莫斯科紳士》裡，父親、義父角色正義、溫暖，留下遺訓帶領主角突破困境，獨缺母親。《林肯公路》中，立訓的反而是一群婦孺：弟弟比利要埃米特承諾盛怒時壓制衝動。鄰居少女莎莉，訓示埃米特每天打電話報平安。孤兒院阿格妮斯修女講的惡行鎖鍊，才是公爵夫人繼承的家訓，使他踏上恩仇之路。但他選想聽的聽，話只聽一半，贖罪卻無意寬恕。《林肯公路》寫角色未遵遺訓是墮落之始，實際把遺訓托得更高、守得更牢。

《上流法則》樹立的理想父親是開國高祖華盛頓，《林肯公路》是統一南北的武帝林肯，勤奮自律，面對困境力持樂觀，相信持恆努力有穩定回報。歐巴馬、湯姆．漢克、比爾．蓋茲熱推《莫斯科紳士》，把自己接上了美國的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道統，「永遠相信遠方，永遠相信夢想」。理想父親即是理想自我，遺訓實是男孩不斷喊話安撫自己，鼓勵自己向善，反覆推開惡念糾纏的堅持努力。

與惡同行，成為男人之路，艱險坎坷，充滿挫敗。《林肯公路》是善良狼狽的冒險，也是堅決睿智的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