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功學書籍在暢銷榜上一字排開不外幾種類型:幻想一位從來沒有出現過的有錢爸爸、三個月讀完數百本管理學經典、三十五歲前一定要做的三十六件事、培養七十個高效能致富習慣、九百秒寫出爆紅農場千字文……
有了這些聳動的保證,「成功」彷彿有了操作型定義──我們都是拚命在大師著作中尋找真理的羔羊,只要閱讀他們的「成功秘笈」便可輕鬆主宰人生、從容笑看蒼生。不過如果讀者稍微機伶,苦讀幾本成功學書籍後會驚慌發現,自己的怠惰懶散一如往昔,這時心裡會不會稍微質疑:如果「成功」真可以總結為書面原則,這些著作等身的大師怎麼還沒有去統治國家、創辦企業、獲獎諾貝爾?畢竟人生苦短,誰這麼空閒,大把時間花在寫書賣書、收費課程,賺那版稅三十塊的蠅頭小錢?
港片《破壞之王》大師兄說得好:「我唔係針對哪一本成功書籍,我係話,在座咁多成功書籍!」假如你終於開始懷疑成功秘笈不過是花拳繡腿,「阿姨」劉仲敬這本內容偏激的《阿姨,我不想努力了》會斬釘截鐵告訴你,「成功」真的有理論性原則──整天肖想成功,恰好證明你根本不可能成功。
例如教育:「一個好的教育體系來自於什麼呢?首先來自你投胎。」阿姨認為上流社會之所以知書達禮,那是出身高貴,講話自然有風。成功的人才有餘裕舞文弄墨,光靠文憑不會創造天選之人。寒窗苦讀的下等賤民萬萬不可倒果為因。
例如財富:「財富觀念只是一個統計上的虛擬,只是社會秩序的一個附屬品。」阿姨認為,金錢只是核心權力的暫時性代幣,如果你沒有權力,那口袋中辛苦賺取的票券隨時會一夕貶值、化為廢紙。
又例如愛情:「這是典型的階級鬥爭,新娘流動的方向,比任何進出口或法定貢物都能體現出,誰是上層階級誰是下層階級。」你當真以為你在追求對象、選擇伴侶?阿姨又要吐槽,只有你生下來就糾纏其中的社會關係與人際網路,才能夠決定婚戀的發生與存續。所謂愛情,本質上僅是人類在性別生態環境裡的「求生策略」。
與其小雞肚腸記掛著年收入、競爭力、交配機會或投資祕訣,為「充實自我」而投入過多自我厭棄與無意義努力,《阿姨,我不想努力了》更打算揭穿,「一開始就把追求幸福設定為目的,不可避免會降低標準,過著軟綿綿的生活」──短視而盲目地追求世俗價值,就是成功離你遠去的唯一原因。
當然,阿姨的意思並非要我們放棄努力和勇氣。可是,相比目光如豆的「成功學大師」,阿姨其實是關心宏觀尺度的「異端歷史學家」:無論流寇覆滅王朝或者科舉毒害士大夫的教訓都一樣,如果人們老是渴望成為「自己不是的那種人」、老是羨慕「自己不屬於的那種階級」,那麼這些失去自立德性的個體或社會,必定迎來衰弱腐朽命運。
說到這裡,你或許會好奇本書作者、如此夸夸其談的「阿姨」到底是誰?「阿姨」劉仲敬是位其貌不揚鄉音濃重的中年四川男子,年輕時曾在新疆擔任法醫,見識了中國極權對少數民族的迫害、對公民社會的閹割,於是他在網路上發表隱晦的顛覆性思想,後來更出走美國,自封「大蜀民國臨時總統」。
與無法凝聚活躍社群的「知識分子」相較,阿姨大概故意讓自己的論述展現出某種獨斷、聳動甚至「神棍」特質,也因為這樣,除了被共產黨迫害查禁,阿姨的作品也常被進步左派鄙夷、被學院教授輕蔑,不過這些「負面評價」完全不妨礙他吸引許多崇拜且忠實的追隨者。
在阿姨其他著作如《從華夏到中國》、《經與史:華夏世界的歷史建構》、《中國窪地:一部內亞主導東亞的簡史》,還能看到一種奇異的混合:他同時轉化了當代「全球史」中帶有解構主義方法的知識論,以及近代保守主義者具有本質主義色彩的文明衝突論、西方優越論──他那才華洋溢卻又有點流氓氣味的歷史學判斷,目的正在於推翻大一統的中國民族主義,鼓吹多元獨立的小型地方共同體。
由此,這本乍看莫名其妙的勵志書,真相應該是塗上迷彩的政治理論──為何阿姨要對「全部努力是為了人生不用努力」的成功學信徒冷嘲熱諷加上當頭棒喝?假如人民除了物質財富、庸俗幸福之外別無嚴肅追求,那麼,統治階級便可以為所欲為、極權政府也不會遭到任何質疑。今日許多中國網民愛用「韭菜」一詞自嘲,說的就是,獨立公民自甘墮落為純粹的經濟動物。
在某種程度上,《阿姨,我不想努力了》隱蔽了「姨學」底層的尼采式道德──由於人類世界本質上是弱肉強食、腥風血雨的達爾文環境,因此唯一可信的德性,只有追求當家做主的本能生命力。「姨學」把尼采「超人論」、「權力意志」應用於東亞地緣政治,之所以鼓吹「諸夏」分立、鼓吹人民好勝爭強,為的是重新拯救被千年「秦政」(大一統的中國體制)所壓抑的民族小宇宙。
本書打著紅旗反紅旗、高懸狗頭卻賣恐龍肉,其實與世面上「成功學」根本不是同一個物種。但換個角度,如果你曾經對各色心靈雞湯重度上癮、總是害怕從主流掉隊而發生許多非理性恐慌,那麼《阿姨,我不想努力了》確實提供了一個充滿反諷的批判視角:如果我們對於成功的想像,只是意味著戀棧舒適、遠離困境,那麼,所謂的「成功」只是對於各種各樣人生挑戰的「逃避」。或許你真正渴望的並非成功,而是階級上升之後,人生再也不用付出任何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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