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小王子是飛行員在沙漠看到的幻影嗎？──《小王子圖像版》日版譯者奧本大三郎╳繪者山下浩平-\ 本月大人物 /-OKAPI閱讀生活誌

在日本網站 P+D MAGAZINE 連載了１年半的《小王子圖像版》，在2020年10月30日上市日文版。為了紀念這一天，P+D MAGAZINE 邀請負責翻譯、構思的奧本大三郎和負責漫畫圖像的山下浩平一起對談，說明他們在創作時暗暗埋下的「詮釋輔助線」──也就是「小王子=飛行員」、「飛行員=原作者」的兩個等式；這也是《小王子圖像版》讀起來特別令人感傷的原因。

對　談　人

作者簡介

作、譯者／奧本大三郎

1944 年出生於日本大阪。法國文學學者、作家、NPO日本亨利．法布爾學會理事長。作品《昆蟲宇宙誌》獲讀賣文學獎、《歡樂熱帶》獲三得利學藝獎。其他作品：《昆蟲的文學誌》、《法布爾老師的昆蟲教室》系列等。2017 年憑藉三十年來翻譯《昆蟲記》的成就，獲得第 65 屆菊池寬賞。2018年獲第 53 屆 JXTG 兒童文化獎。

作者簡介

繪者／山下浩平

1971 年出生，在神戶長大。畢業於日本大阪藝術大學美術系。日本平面設計師協會會員、繪本作家。主要的作品有《青蛙與螻蛄》、《香蕉老師》系列、《小鍬形蟲》系列，以及與奧本大三郎合作的《法布爾老師的昆蟲教室》四冊。
庭園遊樂器材「KINDER ANIMAL」獲得日本 KIDS DESIGN AWARD。2025 年世界博覽會官方吉祥物設計大賞得主。

繼《法布爾老師的昆蟲教室》，法國文學學者奧本大三郎（右）與繪者山下浩平（左）再度合作《圖像版小王子》。（圖／小天下提供）

──小王子就是飛行員？

奧本：小王子突然出現在方圓一千英里之內杳無人煙的沙漠中，向正在努力修理飛機的飛行員開口請求。這位飛行員居然一點都不驚訝，更奇妙的是，小王子要求飛行員畫一隻綿羊給他，飛行員也幫他畫了。為什麼會這樣呢？

我認為唯一的解釋是：小王子就是這位飛行員的童年。再往下讀會發現，小王子總是對別人的事發表意見，相反的，來自別人的詢問，大都不予理會。所以我想，小王子就是主人公的內在小孩……他的形象就是飛行員的小時候。

山下：剛開始畫這部漫畫的時候，我心裡就認定小王子和飛行員是同一個人。他在沙漠迫降時，處於極限狀態，可能發生肉體和靈魂分離、過去和現在的時間交錯……就像人瀕死前腦中出現像走馬燈一般的現象。

奧本：的確人在死前的一瞬間，腦中會浮現這一生發生過的事。

山下：所以在沙漠中度過的一星期，其實是一瞬間發生的事。

飛行員被困在沙漠中，突然出現小王子要求他畫綿羊。（圖／《小王子圖像版》）

奧本：安布羅斯．比爾斯 ( Ambrose Bierce ) 寫過一篇小說《梟河橋記事》( An Occurrence at Owl Creek Bridge )，內容就是講述主人公被套上繩索執行死刑時，從橋上掉下去的那個瞬間的故事。

山下：不過《小王子》這是個幸運的故事，總之他得救了，所以飛行員才能在六年後將這段沙漠經歷寫下來。

奧本：因此「小王子=飛行員」這個前提很重要；也因此，飛行員才會對自己看不到箱子裡的綿羊感到羞愧。

飛行員因為小王子一再拜託，答應給他畫綿羊。但是不管怎麼畫，小王子都說不對，最後心煩意亂的畫了一個箱子，說：「你想要的羊就在裡面。」小王子竟然開心的說：「這就是我想要的啊！」大概只有像孩童純潔的眼睛才看得到箱子裡的綿羊吧！

小時候明明看得到，長大後被灌輸常識、習慣迎合旁人，就再也看不見箱子裡的綿羊。讀到故事後半，更能體會看不到綿羊的飛行員，心中深深的羞愧和不安。這點值得每一位大人反思。

山下：借用飛行員在書中的一句話：「我可能再也看不見了。」

奧本：能感覺到羞愧的話還好，如果沒有知覺，那就沒救了。

山下：完全不覺得羞愧的人，就是故事中其他星球的居民。小王子抵達地球前拜訪的六顆星球，那些不同的大人──國王、自戀的人、酒鬼、商人、點燈人、地理學家，都是十分值得深思的事，讓人佩服。聖修伯里一定是個擁有童心的飛行員，俯瞰著地面的世界，對人類的觀察非常細膩深入。

奧本：這樣的思想滿法國的。

山下：就是種社會諷刺……

奧本：直接、單純的用兒童的立場來表達，沒有修飾和揣測。

山下：作者應該十分珍視心裡的內在小孩，才能將這些星球上的大人描寫得如此立體生動。

──第一次拿起《小王子》時的感動

奧本：法文有個詞叫做「déjà vu」（既視感）。剛考上大學時，我有修法文課，想找本適合初學者看的法文書。那時我走進丸善書店的外文書區，一眼就看到《小王子》。打開書，看到蟒蛇抓住一隻看起來像熊的動物正要吞掉牠；還有背部凹陷的非洲象（印度象的背部不是這樣）看起來像帽子的畫。那時我心想：「啊！我好像看過這個！」這就是我第一次看到《小王子》的「既視感」。

法布爾昆蟲記(8冊)

山下：我讀了這本書和之前奧本老師翻譯的《法布爾昆蟲記》，都是很溫柔、可愛的文字。

奧本：我也只會這樣翻譯。

山下：像在聊天一樣，畫面自然浮現眼前。

奧本：所以畫起來很輕鬆嘍！

山下：那是另一回事啦！（笑）

奧本：翻譯住著自戀的人的星球那章，我是借用落語〔注1〕裡太鼓持〔注2〕說過的臺詞。落語家林家正藏曾在表演時這樣說：「いやあ、おいでなすったねえ、うれしいねえ。」（譯：哎呀，你來了呀，我好高興呀！）國王說的話也是參考落語故事中殿下說話的語氣。還有「星めらも輝いておるか」（譯：星星在發光嗎？）等等，落語真的很好用。

如果是採取直譯，沒辦法譯成這樣的句子，請大家務必多看看其他不同的翻譯版本來比對譯文。

不過，原作的敘事手法真的非常巧妙，特別是小王子離開地球的方法，讓故事的結尾非常厲害。他設計讓毒蛇咬了以後，靈魂就能離開，因為「我的身體太重了」。一般作家想不出來。

*注1：落語，一種日本的傳統表演藝術，由表演家穿著和服、手持摺扇、坐在舞臺上，用幽默的方式說故事。
*注2：太鼓持，在宴席上負責炒熱氣氛的男藝人。

山下：把原來的文字改編成漫畫後，發現故事的時間軸錯綜複雜。像前面提到的，小王子在各個星球旅行後，才來到地球；最後在地球將之前旅行的故事說給飛行員聽。

和玫瑰的相遇又分開、各個星球的居民、鐵道轉轍員、商人、狐狸……這些故事加起來其實很長，小王子卻在一天之內全部轉述給飛行員。說不定飛行員會想：「太長了吧！」然而用漫畫來表現這樣複雜的時間軸，卻是恰到好處，一目了然。

──原著的插畫作者聖修伯里

山下：聖修伯里原本想當畫家，也曾經進入美術學校就讀，後來遭遇挫折放棄夢想，才成為飛行員。不過原著所有的插畫都是他畫的。

奧本：聖修伯里的畫有不可思議的魅力，繪畫技巧就讓人不敢恭維，很多地方沒有統一。猴麵包樹畫得不錯，可是狐狸的耳朵就有點那個。還有小王子的眼睛是用反白的畫法。這可能是受到當時美國流行的漫畫 Jiggs and Maggie 的影響，那部漫畫裡的人物眼睛都是反白的。

山下：關於狐狸的耳朵，奧本老師一開始就跟我說了（笑）。其實就是畫想畫的東西和不想畫的東西時，用心程度有所差別。

奧本：也可能是把眼睛塗黑太花時間，所以才這樣畫。

山下：可能喔！其中有些圖一看就知道是請模特兒擺好姿勢，然後素描完成的。在這樣堅持下，要畫到本人滿意，可以想像一定花費不少能量和精力。

奧本：聖修伯里的畫風從寫實主義轉變到素人藝術，應該經過相當的猶豫和煩惱。尤其是一開始畫得還不錯，後面反而深陷泥沼，不知所措。

山下：沒錯。不過這些畫在大家心中留下不可抹滅的印象，比任何名畫都要深入人心……

奧本：我想過如果換成專業的畫家來畫，會畫出什麼樣的圖？很想親眼看看。

另外，坊間有很多《小王子》的譯本，大家對譯文好像多有推敲，卻又在同一個地方譯錯（笑）。我猜，這是因為日本和法國的文化隔閡。但是重新畫插畫的好像只有三個版本。

山下：重新詮釋圖畫是非常危險的行為。

奧本：所以才更要嘗試。我對法國的憧憬、時尚、優點，幾乎都來自這本書。我想在翻譯時把這些保留在書裡，字字推敲，細細經營畫面，保留故事的本質並尋找其他可能性，是我一直想做的事。

想吃法國料理就要在法國吃，而炸豬排和炸肉餅則是日本獨創的食物。日本人做法國料理，可能會加入一點醬油，變成「和風洋食」。反之，如果想在凡爾賽宮裡放入日式的數寄屋造〔注3〕，因為氣候、風土不同，也會做出不同的東西。我就是想做出這種味道的東西。而且我們成功了。

*注3：一種日式的傳統建築。數寄屋是日本茶室，將茶室併入宅院中的建築稱為數寄屋造。

我看過的《小王子》重繪版，有種要對「小王子」的美復仇的感覺，都是朝著更刺激的方向去畫，幾乎破壞了美感……難道是對《小王子》懷著什麼恨意嗎？我只想追求理想中最美的畫面。

例如小王子邀請飛行員一起去看夕陽的那段。我想透過夕陽的美將小王子的寂寞渲染出來，映入每個人的心底。還有那些在閱讀文字版時會忽略、遺漏的細節，希望透過圖像能表達得淋漓盡致。

以漫畫重新詮釋《小王子》，透過圖像具體襯托角色情感。（圖／《小王子圖像版》）

山下：雖然不知道我有沒有表現出老師口中的理想，但對我來說，這次的創作是一場如何忠於原作的戰鬥。

奧本：所以這部漫畫才會特別強調沙漠的美吧！白天乍看一片荒蕪，除了酷熱什麼都沒有，到了夜晚才有美麗的漫天星斗。不過仔細看，在白天的沙紋中也能找到各種生物的蹤跡──擬步行蟲、糞金龜，還有稀少的生命力頑強的植物。

山下：我還畫了一些原作中沒有的畫，也許沒人注意到，例如黃色的蝸牛。在聖修伯里將自己的沙漠體驗寫成的小說《風沙星辰》裡，就有提到黃色蝸牛。雖然故事中的狐狸被擬人化了，我覺得必須出現其他的生物才符合自然。

另外，在故事的開始和結束，我都偷偷的放入糞金龜。因為在《小王子》之前，我和奧本老師合作了六年的《法布爾老師的昆蟲教室》。我將糞金龜放進來，做為我們兩人合作的象徵，為畫面增添一點趣味。糞金龜又叫聖甲蟲，象徵復活和再生，這也暗示飛行員會安全的離開這片沙漠，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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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本：沙漠中有些地方有許多生物，有些地方很貧瘠。狐狸是食物鏈上層的動物，如果食物不夠會無法生存，光吃擬步行蟲可是活不下去，不知道牠在沙漠可以吃什麼？

山下：因為是犬科動物，應該會吃蜥蜴或老鼠吧！

奧本：這些動物在沙漠中應該也有不少！

讀過聖修伯里的其他作品，可以得知《小王子》發生的背景北非住著貝都因人。他們對水的觀念非常不可思議。聖修伯里曾帶著貝都因人到法國，這樣的事日本人也做過。日本人曾帶著臺灣的高砂族（原住民）到日本皇宮，以宣示日本的國威。當年貝都因人到了法國後，最佩服的不是法國文化，而是豐富的水資源。貝都因人坐在岸邊，一直凝視著水流，絲毫沒有厭倦。有人問他們：「你們在等什麼呢？」他們回答：「我們在等水停。」

在水資源豐沛的地方長大的人，和水資源十分珍貴的地方的人，觀念完全不同。

山下：飛行員突然迫降在條件這麼嚴苛的沙漠裡……

奧本：但對貝都因人來說，從哪邊走進去、從哪邊走出來，路線清楚得很。就像如果我們走到鄉間，看起來相似的風景，也有不同的差異。雖然可以看星星、看植物來辨識，但我們就是這麼遲鈍，現代人沒有網路就什麼也辦不到。

──飛行員等於作者

山下：我們回到聖修伯里的插畫，故事中飛行員說過這樣的藉口：「我從六歲以後就不再畫畫，畫得不像也是沒辦法的事。」從這裡就可以看出來「飛行員＝作者」。

奧本：這部分有點曖昧也沒關係！

山下：作者把這樣的藉口放入故事中，不就等於告訴大家：「飛行員就是我喔！」也就是說，除了「飛行員＝作者」，還有「飛行員＝原作者」這種像俄羅斯娃娃的層層推測，真的很不可思議。

奧本：所以在這本書裡，飛行員的名字就叫「安托萬」，因為我設定他就是原作者安托萬．德．聖修伯里（和原著不同）。

山下：在穿越沙漠的火車的情節中，有段小插曲提到：只有小孩會珍惜他們的玩偶。聖修伯里小時候也有一個珍愛的泰迪熊，而且他在撒哈拉沙漠墜機，歷經九死一生，當時在極限的狀態下，腦中的跑馬燈閃現童年時期也不奇怪。可能因為這樣，他才把火車和珍惜布娃娃的孩子加入情節裡。

奧本：小王子是誰？飛行員是誰？不管讀者接受哪一種說法，這次我們將原文難以表達的弦外之音，藉由圖畫的力量傳達給讀者。希望大家能好好的品味細讀這本書。

（圖／小天下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