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問她是跟哪個瑜伽單位去僻靜，好想認真交流一下阿育吠陀的養身療法（這是我三級警戒的最大收穫）。我想跟她分享「酒釀」絕對是做菜的良伴，紅燒魚最後加一大匙包準美味登天，而且嘴饞時還可直接挖一口放進嘴裡。我也很喜歡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但那本討論「美國靈性產業」的書是哪本呢？而我最想問的問題其實是：拜託告訴我，臺北好吃的鍋燒意麵到底在哪裡？
疫之生
不如書名的嚴肅感，《疫之生》其實是一本平易近人的日常散文。「我像是一條冬天的河流，河床上鵝卵石磊磊，只有一條細細小小的水，流過去，甚至流進石頭堆裡，看不見。」清散如一陣不帶塵沙微涼的風，即將為盛暑貢獻一份涼快。這是我這個月看的第四本，在疫情時節下誕生的書籍。但不同於國外幾本小說著墨於沉重的失去、告別，進而重新反思存在與愛的終極意義，許菁芳記錄的是關於規律的瑜伽晨練、溫柔的書寫日常、儀式與節氣、兩隻愛貓，和一位即將誕生的孩子。
我猜想，是因為生命正進入另一個階段，也可能是規律的瑜伽練習帶來內在平衡，讓一種「臣服感」明確地成為她的一種生活態度。當她讀到學生不知所云的文章，或是被學生問，寫不出來的時候怎麼辦？菁芳誠實坦言，甚至想鼓勵他們，為何不「放棄」呢？（可惜最終，為人師表的她沒有說出口）每個長期書寫的人，都一定知道「放棄」可是一點都不單純。決定放棄需要勇氣，逐步放棄需要拉下臉、放下自尊。在這看似死亡一瞬、卻如幽魂迷失的過程裡，我們會更了解自己，而從這份理解中，將長出全新品種的動力幼苗。就算最後沒有回頭從半途再次上路，也可能開闢出另一段旅程。有時，是時機不對，此一時彼一時，等一段時間，種子還是在隔年春天自己發芽了。
也或許跟她的兩次流產經驗有關。從文章看來，菁芳因為備孕沒多久就順利懷孕，流產發生時沒有造成撕心肺裂的悲痛與自責，反倒是為身體能自己篩選健康受精卵的強大而驚歎不已（我也一直認為，人體遍布著各種超越科學的特異功能）。她寫下：「我從沒想過我的身體有多好，流產了才發現她好。」身體的大智慧是超越腦袋的，然而理性主義的教育方式讓我們慣性貶低感知，將邏輯與方法論推到面對環境的唯一手段。「人定勝天」這種說法，眼看並不適用於即將到來的寶瓶紀元（冥王星走入寶瓶座）。勇於「放棄」的另一個面向是學會「臣服」。子宮主動放棄不健康的受精卵，「臣服」便是我們能獻上最誠摯的感謝。
有一次參加文學季的開幕記者會，聽見兩位作者在聊天。他們都備受精神疾病所擾，靠著向政府單位申請書寫計畫來維持生計與創作產出。我記得他們說，生活的重點，就是「每天只要做好一件事」，可以小至從家裡出門到巷口便利商店買一杯咖啡都好。
我當時聽到深受感動。有時狀態不好，那便是許菁芳說的「『靈的死亡』──沒有生的慾望，不想創作，無所謂肯定或否定自己，與任何事物都毫無連結，也不想跟自己連結。」甚至我常常在雨天、黃昏時，或極度疲倦、睡覺前都會有這種可怕的墜落感。這種時候，如果又想到牆上那份待辦事項欠的各種債，簡直希望乾脆原地自爆算了。
大多數女性應該都能感受到這種「靈死」是有週期性的，除了受天氣時間影響，最重要的還有那顆主宰陰性能量的月亮。（其實男性也會有，只是不那麼明顯）少數至今都還能與大地連結的少數民族，把女性月經來潮視為神聖的時節。鼓勵女人停下所有工作，靜心、冥想、補充營養，最特別的是獨眠，讓靈與身處在單一的磁場裡自行修復。可惜的是，我們的社會恐怕不容許女人這樣恩寵自己，所以唯一的方法，就是「臣服」於那身心的不適，讓自己一天只做一件事就好。就算只是花十分鐘把指甲磨得圓圓的，也能問心無愧。
臣服是一種心法。要練習，如同各種身體鍛鍊，瑜伽、慢跑、重訓等，透過時間的累積，回饋才會出現。我的瑜伽老師說，「臣服是一種正向積極的『創意承諾』。」既然是創意的，代表它接受變動，以積極正面的心態去善用當下的境遇。譬如菁芳把論文自訂的目標轉換成現有的完成度，接受她已完成了論文，反而順利過關。「轉換」便是臣服心法的拜日式，生活會不斷給予各種考驗，因此幸運的我們每天都可以得到練習。我們轉換心態，不強求，不控制，學習與各種情緒、事件單純地「在那裡」就好。
許菁芳接書評邀約也是頗具臣服感，幾乎與我如出一轍的逆來順受。同她所說，讀書寫作為業的人其實沒時間讀書。所以我近年也是用一種把邀稿當成與作者相遇的緣分，好好讀，盡量寫。許多優秀的作品，如果編輯沒有來邀稿，可能永遠都沒機會讀完。有時讀到喜歡的作者，就去圖書館找他們之前出版過的書補讀一輪，無論是源於一種粉絲為了搜集的心情，還是為了研究別的創作者書寫技巧的演進等，臣服到後來，你會驚訝的發現，最終收穫最多的都還是自己。
「順著生命走，流來的都是盛宴。」許菁芳準備步入盛宴的大堂，而此刻書寫的我正以肉身與疫交手。我深刻有感地寫下臣服心法，試著接受身體各處的燒痛，款款傾聽，靜心臣服。「深深地休息，才有真實的清醒。」許菁芳的《疫之生》向我們展示了一趟與自我整全的旅程。而我相信，每個人都將有一部自己的《疫之生》。
女兒房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跨足電影、電視與劇場，近年致力將自己的小說結合戲劇呈現，創造新形式劇場。文字著作Little Notes系列：《Dear you, Dear me》《Dear dog, Dear cat》、《我的演員日記》、《用走的去跳舞》、《暫時無法安放的》、《最初看似新奇的東西》、《女兒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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