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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把自己殺死的,可能是自己的情緒,而不是對方。」──專訪李欣倫《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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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是李欣倫繼《以我為器》後,另一部「痛並思索著」的散文集。婚姻裡的挫折與家庭財務危機可能不少人經歷過,她卻寫得細緻深刻,犀利與優美並存。
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

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

以我為器

以我為器

小時候她在父親的中藥舖,看到一個直髮黑得發亮,話語很少,淺笑很多,名字有個「靜」字的女子,那是1989年台股狂飆的年代。之後股市崩盤,再出現的靜,變成一副失眠又無心梳頭的模樣,飆高的聲線,含恨的目光,講到痛處落淚咬唇,吐出的關鍵字有:我丈夫,我的錢,什麼都沒有了。

當年十歲的李欣倫,目睹不只一個這樣的女人被家庭與經濟狀況傾覆了命運。許多年後,她發現自己正直善良的丈夫口中的 Futures,竟是從前大人言談間的期貨。她惶然想著,Futures 是誰的未來?當時她立刻上網惡補,「網路上同時有兩種資訊,一種教你怎麼投資期貨,一種是傾家蕩產妻離子散的報導,要相信哪一種敘事?」一小時內的決定攸關七位數是否蒸發,相信讀者同感驚心動魄。當大家都說李欣倫勇敢,她卻說,「會嗎?我很脆弱欸!」幾十年過去,類似命運繼續輪轉到其他女人身上。「雖然事件只發生一個禮拜,可是後續會長出很多情緒包袱……」

在中文系任教的李欣倫研究女性文學,她認為,理論上台灣女性的自覺已很先進,能接觸比較進步、前衛的東西,可是,回到家庭卻遭逢巨大的分裂,「有時候不是你去選擇,是這些東西就掉到你面前,你得做選擇。」這般掙扎,她在〈洞與缺口〉責問自己:「妳怎麼可以不支持他?」然後深夜從夢中驚醒。

後來比較能拿捏平衡與界線了嗎?「很難,唯一讓我覺得有劃出界線,是寫作的時候吧。當我寫下『婚姻中的我們不該被濫用』,才意識到婚姻裡面就是要分你跟我,不能打迷糊仗。因為這個『我們』,有時候會無限上綱到變成野獸,好像『我們』開頭的句子都可以被合理化。」

李欣倫強調,寫作很多時候是意外。這次新書裡的事,在寫《以我為器》時已經發生,當時她沒想過會寫,是後來,她在〈之後〉寫小時候在中藥行見到的「靜」,發現處境很像,才把自己也放進散文裡。「我那時候想,反正寫了還可以刪掉。校稿時也想跟編輯說不如把前兩篇拿回來,已經打在信裡可是我刪掉了。」李欣倫笑說,「不知道為什麼,可能是前一天又吵了一架吧。」


若讀者翻開《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應該會明白這些忐忑。把親近之人加諸於己的痛苦赤裸攤開,問她如何做到描述感受、而不淪為抱怨?如同作家楊佳嫻在推薦序形容:書寫沼澤而並未陷落,騰飛於沼澤之上。她開懷笑說,「可能已經都抱怨完了吧,」隨即正色說,「寫作對我是很好的工具跟力量,這工具不是去報復或傷害被我寫的人,所以我的文章做了非常多的模糊。文學寫作處理的是『之前』的狀態,有距離就會產生比較正向、有力量的效果。例如書中出現『妳、她』等人稱變化,也是以抽離的角度,像『家屋裡的幽靈』在觀看整件事情。」

作家言叔夏在推薦語說「這本書的一切皆是安靜的殘忍」。而李欣倫回想,當時她並未意識到婚姻裡性別的戰爭,「因為大家都覺得夫妻吵架很正常啊。我是處女座,有土象的保守跟傳統,我先生是雙魚座。」處女跟雙魚在星盤上是對宮,據說最能互補,可是磨合所付的代價只有當事人知道,「確實有價值觀的不同,還有在關係裡的言語跟互動,有時候反而是在繞遠路,像我先生很會講道理,或者他確實是個有理想、愛作夢的人。」在〈洞與缺口〉裡,他會跟她說:「這不是負債,是暫時而必然的資金缺口;要對未來充滿希望。

五年前,她在《以我為器》的OKAPI 專訪提到,成為母親提高了對「脫序」的包容力。五年後,有再增進什麼能力嗎?「我很懷疑『承受』這種精神折磨獲得的能力,該被嘉許嗎?」她說,「我十歲的時候看到快瘋掉的太太們其實沒什麼感覺,現在我對這樣的女性有了更多體諒。」李欣倫感同身受的表情,彷彿那些在街上對空叫罵的女人就在她面前,「可能別人都覺得沒什麼,但我知道妳一定超痛的!」

長年擔任文學獎評審的她分析,寫父母的散文作品常見一種典型,爸爸是賭徒或公司倒閉,媽媽幫丈夫收拾善後。「我們看似比上一代自由,以為類似的悲傷故事會停留在上一代。可是當自己也卡在動彈不得的家庭關係當中,才驚覺不只有我這樣。」所以她特別鍾愛新書封面上疊印了許多張女人的臉。


胸悶難眠的日子,李欣倫吞下父親開的中藥粉,想起了從前那些拿中藥疏肝解鬱的女子,心裡浮現診療間牆上那幅靜靜注視眾生的觀音像,感到某些時刻真的需要一個女神來支撐,亦能理解為何台灣一些女人會走出家庭投入信仰,她的家族有三位女性出家,於是她在〈回娘家〉一文試圖理解其中脈絡。她看過的文學獎作品還有另一種典型,母親勤跑寺廟、當志工,雖未出家,生活重心已移向宗教,「我們不知道她們之前發生什麼事,但如果以自己貼近的三位女性來說,都是在婚姻或情感上遇到一些挫敗。」

那麼,透過寫作梳理積壓的思緒,有得到舒緩嗎?「沒有欸。我寫的只有經歷的十分之一,這比較像剪出來的預告片而已。沒寫進去的也一直干擾我,想到當時的情境,超驚險的,現在我講起來都在發抖,超冷的!」說著說著,李欣倫穿上外套環抱雙臂。採訪這天,台北氣溫三十幾度。

她曾得過產後憂鬱,問她現在還會憂鬱嗎?「其實還是有,每次經歷打擊,我都覺得是不是又要發作了。可能我的自救性格很強,不會讓自己滅頂。快要滅頂我就會想辦法,就算鞋子裡塞滿泥沙,渾身沉重,能離開一步就是一步。」


李欣倫說,校對書稿時聽阿妹的〈哭不出來〉和〈我要快樂〉,比〈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更符合她的心情。


書裡面她寫,最徬徨的時候可以連吃三包王子麵,有時則是雪碧配洋芋片;下廚最喜歡削皮、切菜,欣賞青江菜頭像朵玫瑰;凝視女兒學游泳,深情細說女兒是她的小小檸檬派……她書寫苦難,生活小確幸同時存在。〈屑屑〉一文便從家務瑣事切入,探究為何女人習慣先吃碎掉的食物?她說這跟「資格感」有關,「好像應該把好的先留給別人……如果各有一盤完整跟不完整的食物,小孩才不會想先解決別人不想吃的,但媽媽會。」我當場回想,真的想不起從何時習慣先吃碎掉的餅乾?難道女性抵達某個「懂事」的年紀,即使不是人妻人母,也自動內建這種解決問題、慣性體貼、「我沒關係」的程式?

書裡的他最愛問她:接下來三年妳的目標是什麼?而她總覺得能把今天順利過完就謝天謝地。此刻,李欣倫想著對未來的期待,「經歷這些事,我會問什麼東西最重要?不管女兒以後結婚、不婚、出家,我都支持,只要是她仔細思考過、為自己負責任的選擇。可是在這之前,我們每天一樣要經歷情緒的波動,包含我現在也是。」

她明白無法保證兒女不受傷,如同她的母親一定不希望她遭遇這些風浪,那如何自我保護呢?李欣倫認為,「最後把自己殺死的,可能是自己的情緒,而不是對方。每個人都會遇到生命中的暴雨,到底什麼東西可以讓人活下去?我覺得,要很誠實的面對自己的情緒。

真誠面對情緒與現實,需要內心龐大的容量,李欣倫以她的脆弱與勇敢拓開一方天地,讓許多「並存」容納其中,所以在《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既看見暴風雨也看見日常溫馨,看見「我們」之中的你跟我,還有文學糾葛期貨,辛波絲卡的詩與K歌。那個二十幾年前到 KTV 高歌,在921生日的女生,曾經凌晨在宿舍被地震搖醒,倉皇逃離後與同學分享瞬間驚恐也分享棉被。如今,經歷了人生的巨震,在頻頻的餘震中,依然分享她的顫抖與溫暖。


原來你什麼都不想要(博客來獨家作者親簽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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