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松重豐後來演出各種精彩的角色,只要看到他的名字或照片,耳邊總還是自動浮現他的聲音。
「啊,肚子好餓。要吃什麼?」
穿著西裝、提著公事包的中年大叔「井之頭五郎」撫著肚子眉頭一皺,發出這句《孤獨的美食家》經典內心獨白,就像是一個 cue 點,舞台布幕拉開、主戲登場。來了、來了!但對我來說,重頭戲不是「美食」,而是「孤獨」。與其說想飽覽隱身日本各城市大街小巷的美食佳餚,毋寧說我更享受五郎源源不絕的獨白。一人專注獨食,忘卻時空,或許那就是流行的「活在當下」,也是一種「空」的境界吧。
常常吃得很飽足的孤獨大叔在疫情期間成了作家,書名卻叫《空洞的內在》。
▌維持「不知道自己是誰」的狀態
我將散文集《化城》書稿交出去不久,就收到了書面採訪松重豐的邀約。還未讀書稿,看到松重豐三字就火速答應了。讀了幾頁,便有直擊內心之感。我寫下與無數異國城市的一期一會,回頭一望,發現它們都是幻化之城,是造物者在艱難漫長的人生路途中,為我慈悲設下的休憩站。而出道三十餘年、演出無數主角配角的松重豐,將演藝生涯寫成小說與散文,藉神祕老人的話,指出演員的最高境界是「空空如也」。《化城》首篇是我在京都居遊三個月的隨筆,而《空洞的內在》的序曲場景也在京都。小說〈愚者妄言〉的主人翁「我」,坐在廣隆寺大殿的榻榻米上,與彌勒菩薩半跏思惟像對望。所謂「空洞的內在」,便出自這尊美麗祥和的木造佛像。
京都廣隆寺的」彌勒菩薩半跏像(通稱「寶冠彌勒」),飛鳥時代。(圖片來源 / wiki)
在小說〈愚者妄言〉的十話中,「我」變換在不同片場與角色裡,不斷問自己「我今天要扮演什麼角色」。演員必須把自己掏空,才能填入不同的角色。松重豐有什麼把自己掏空的祕訣?或是讓自己保持「空空如也」的方法呢?
「想做好演員這份工作,自我意志可謂最棘手的阻礙。」他直言,「我保持空空如也的祕訣,大概就是『維持不知道自己是誰』的狀態吧。以演員為職業的我,總是站在客觀角度俯瞰全場。世上有許多不同類型的演員,有些演員彷彿能被角色的靈魂附身,有些演員能完美詮釋角色,但我並不屬於此類。」
小說最後,「我」不認為自己做到「空空如也」,只是「什麼都沒有」。對松重豐來說,有什麼差別呢?他謙虛答道,「『空』與『無』的差別,其實我自己也沒有明確的答案。當然,畢竟這個故事始於佛教寺院的菩薩像,能在《般若心經》裡看見的這兩個字眼確實是關鍵字沒錯。而在日常生活中隨時將這兩個字放在心上,對我而言意義重大。」
▌在丟棄的東西中找出新的價值
《空洞的內在》後半篇則是松重豐的散文隨筆,其中一篇寫到自己的皮膚對「片假名」過敏,只要是化學纖維等外來語標示的材質,都會讓皮膚奇癢難耐,最後只好認明棉、麻等漢字標示的天然衣料,該篇也提到他對「類比」時代的緬懷,另一篇則寫到他現在還使用膠卷底片相機,「按下去的那個瞬間,就已經決定成敗了。」似乎顯示出他舊時純樸的渴望。
出生於1963年、將屆60歲的松重豐,認為「我們這個世代,大半輩子都活在日本躋身先進國家、經濟高度成長的歲月中,因此往往將『丟掉,再買新的』視為一種理所當然。如今最令我開心的,就是在過去因為覺得不方便而丟棄的東西中找出新的價值。」
▌演員存在於互動,作家必須面對自己
身為松重豐的粉絲,除了可一一踏查《孤獨的美食家》裡五郎造訪的店家之外,更可在《空洞的內在》裡尋覓松重豐過往的足跡。例如,我一邊讀著,一邊在地圖上搜尋「橫濱市營地下鐵藍線中心北站」,釘上座標,列為解封後去日本必造訪的地點。為什麼?因為,這個地鐵站的男廁的牆面平台,是松重豐親手打造的。那是他當演員前、當實習石板工人時的「作品」。
他幽默寫道:「我偶爾經過這個車站,就算不想尿尿,也會走進男生廁所,檢查一下我當年製作的這個作品。石面有沒有龜裂?邊角有沒有剝落?把包包放在上面會不會髒掉?或許這意味著在我的潛意識之中,非常嚮往能夠在這世上留下成果的工作。」
對松重豐而言,「演員可以說是一種虛業,沒有辦法留下觸摸得到的成果。」那麼,作家呢?做為文字、印成書籍留存下來,是比演戲更「實」的職業嗎?或者,寫作的「當下」亦是無法觸摸的?
他說,「我認為,『演員』是一種必須面對許多人,並存在於互動之中的職業;『作家』則是一種必須面對自己,並將自己的世界無限拓展的職業。」
▌想吃酸菜白肉鍋和豆花
這次出書,松重豐不但從演員跨足小說家與散文家,也架設了 YouTube 專頁。在像是私人小酒館的拍攝空間,與不同樂手合作拍攝朗讀影片,文字、聲音與音樂跨界交匯。松重豐表示:「在疫情影響下,演員的工作幾乎停擺,因此我轉而提筆寫小說。在小說出版之際,許多 Live House 也處於歇業狀態,於是我找了幾位熟識的音樂家合作,就這樣創立了 YouTube 頻道。未來我也想舉辦朗讀會。」
台灣讀者對《孤獨的美食家》印象最深的一集,應該是台灣的羅東篇,松重豐生動逗趣看著熱炒店大圓桌中間轉盤的畫面,在網上瘋傳。他說,「因為疫情的關係,我已經快兩年半不能出國了,這段期間我常常幻想去台灣。除了酸菜白肉鍋之外,我也想趕快吃到豆花之類的甜點。」
也許,我們可以期待著,松重豐辦在酸菜白肉鍋餐廳的朗讀會,或豆花店的簽書會。而在那天到來之前,不如與他一起思索孤獨與空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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