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開《格蘭德大媽的葬禮》第一篇〈星期二的午睡時刻〉,一位獨居老婦,如此形容她的左輪手槍,「自從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時代之後再也不曾有人擊發」,我不得不微微一凜,啊,馬奎斯,馬奎斯⋯⋯,我下意識在腦海翻找《百年孤寂》的第一句話,「許多年後,奧雷里亞諾・波恩地亞上校在面對執行槍決的部隊那一刻,憶起了父親帶他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午後」。幾個小時後,我終於來到最後一篇,〈格蘭德大媽的葬禮〉,忽地又想起《百年孤寂》,馬奎斯形容吉普賽人梅賈德斯的葬禮是「馬康多人數最多的葬禮,一百年後格蘭德大媽的葬禮才勉強超過了它」。是的,我終於見證,超過梅賈德斯的現場。葬禮上,上校的老兵們列席,請求共和國總統發放他們等待了六十年的內戰退伍金,我再度一凜,啊。馬奎斯,馬奎斯⋯⋯這一次是《沒有人寫信給上校》,「從最後一場內戰結束以來,已經過了五十六年,上校唯一能做的只有枯等,十月是他在等待中到來的寥寥可數的幾樣東西」。
馬奎斯是自己的古人也是來者,讀他的作品,時常會恍惚升起一股幻覺,彷彿怎麼繞、怎麼走,也離不開馬康多這個中年酷熱的小城鎮。馬奎斯由外公外婆養大,外公曾參與過哥倫比亞內戰,他引領馬奎斯認識生命的現實面;外婆則相信萬物有靈,她一張口,就是哪位死去的親戚,化為幽靈重返的人間異語。兩位照顧者各自啟蒙了馬奎斯,他本以記者為業,受《觀察家日報》派遣,前往歐陸,《觀察家日報》後因新聞審查而解散,報社為馬奎斯寄去機票,但馬奎斯沒有返國,他賣掉機票,做為駐留歐洲的後續經費,他不斷轉移陣地,途中一度進入切・格瓦拉主持的《拉丁通訊社》工作,兩年後黯然離去。馬奎斯的遷徙歷程,他的兒時回憶和記者生涯,在在裨益他發展出格外細膩的觀察。他看清拉丁美洲在國際談判時,一再受人擺布的悲運。而他就拉美宿命的申辯,更是個人創作裡反覆申辯、永恆回歸的母題,
《格蘭德大媽的葬禮》完成於1962年(有趣的是,英語版本為“Big Mama's Funeral ”,若「抄近路」從英文版本譯起,不知書名又會呈現怎樣的風景),往前是《沒有人寫信給上校》(1961),再等幾年,《百年孤寂》(1967)就要撼動世界。這篇合集,充分呈現居中,承先啟後的過渡性,尤其是〈格蘭德大媽的葬禮〉,咸認是馬奎斯首度將現實融合魔幻的作品。不過,若是第一次接觸馬奎斯的讀者,或許會稍感吃力,裡頭充斥各種「錯亂」與「沒頭沒尾」。好比說,女人的獨子因行竊被打死,她竟稱「他是個非常善良的孩子」。牙醫為村長拔牙到一半,沒來由傾吐,「中尉,你終於在這兒償還了二十條人命的代價」。年事已高的神父,終日迷失在形而上的問題裡,但教會卻遲遲不肯派其他適任的神父來。馬康多籠罩著層層疑雲,角色往來似乎難以按常理演算,對白盡顯突兀、孤怪,但馬康多的人們倒是習以為常,彷彿他們自有一內在邏輯。我個人的淺見是,這些「莫名其妙」,正是小說最漂亮的機關,馬奎斯暗示讀者,必須從這一大落混沌之中,去感應,去推敲,那沒有說出來的是什麼?撥亂反正之後,真相該有多駭人?誰的財富沾滿鮮血?馬康多埋藏多少人的屍體?
推敲到最後,都能在壓軸〈格蘭德大媽的葬禮〉再次驗算。
馬奎斯透過一位獨裁者的死亡,拉引出拉丁美洲百年來的分裂面貌。格蘭德大媽,主宰馬康多長達近百年,是庇蔭,也是控制。馬康多每一社群,每一角色,都直接間接活在她的掌心。從故事必須「趕在歷史學者到之前」講起,馬奎斯就暗示小說家介入現實的決心。大媽的財產來自殖民地時期的三塊封地,隨著時日擴增成遼闊無邊界的原野,五個城鎮,三百五十二名佃戶。大媽年年親自收租,即使是政府,占了她的地,也得乖乖付錢。在其他篇目裡,讀者應能歸納,馬康多是暴力、貪汙高發之地。政商形成共犯結構,竭力刮出民脂民膏,但格蘭德大媽位處食物鏈最高級,她不僅剝削佃戶,還偽造選票以操弄選舉,對外手辣,對內也不心軟,她指定近親聯姻,控制家族傳承。然而,風光了大半輩子,大媽也有不敵老朽的一天,她終得傾訴遺志。大媽藥石罔效,看似哀戚,但馬奎斯以一些荒謬的情節,提醒讀者「內有隱情」,比方,被眾人「棄置」在大媽寢室的神父,或者活馬當死馬醫的家族醫生。
馬奎斯透過不同階級的人對大媽的觀點,間接折射哥倫比亞,或拉美的內在歧異。百姓們擁戴大媽,銘記從前大媽生日時的狂歡盛會,卻忘了代價是他們的自由。格蘭德大媽的晚輩則諱莫如深,稍遠處的共和國總統與他所領導的國家行政體系,忌憚大媽這號狠角色,馬奎斯形容大媽「凌駕於政黨輪替」,是以,共和國總統與首席法官再怎麼不情願,也得為她的人格背書,將其塑造成為國犧牲的英雌。遠在義大利的教宗,聞訊之後也趕緊搭上貢多拉小船前往葬禮,航程中他的船上擠滿了預備去撈一票的市井小民,在這裡,魔幻奇詭的元素倏地拔地飛起。馬奎斯極盡誇張之本事,只為了將格蘭德大媽權勢滔天的印象,深深地烙印在讀者心目中。
弔詭的是,從來沒有人起身反抗格蘭德大媽,哪怕再怎麼畏懼,不滿,人們表現出來的都是服順,只待格蘭德大媽一死,他們才如釋重負。說是葬禮,更像慶典,馬奎斯近乎逼近極限地說明參與者的組成,有風笛手,走私販,米販,賣春女,巫師,蕉農,洗衣婦,鹽礦工,捕蝦人,馴馬師,木瓜農,鬥雞飼主,訟棍,遊手好閒之輩;另一方面,共和國總統,大臣,議會,最高法院、國務委員會官員,教會,銀行,商會代表,工會代表,戴滿勳章的軍人,歷任與未來的國家佳麗也沒有缺席。湊熱鬧者有之,見證強人已死的亦不在少數。大媽的遺體一被移出宅第,大門旋即關上,後代子孫們爭先恐後地拆卸大門、門板、地基,由此可知,爭的不是繼承,而是「分贓」。小說結尾「星期三,清潔夫會來掃除葬禮的垃圾,直到永生永世」,若是普通的垃圾,何必徒增「永生永世」的軸線?易言之,這裡的垃圾實指的是大媽所留下來的「冤孽」,不是短時間內能分解。
但我以為這篇小說最驚人的部分,莫屬大媽臨終前,向公證人細數她的「無形遺產」清單:「地底的沃土,地上的水源,旗子的顏色,國家主權,傳統黨派,人權,公民自由,首席法官,第二份請願書,第三場辯論,介紹信,歷史證據,自由選舉,選美皇后,重要演說,盛大示威遊行,名門淑媛,正直紳士⋯⋯」難以想像一介村婦嘴裡有一包羅萬象的宇宙,這是她的遺言,也暗示在大媽心目中,人民(甚至政府)本該一無所有,一切的一切,理應歸於她的姓氏。馬奎斯以「馬康多」象徵他的母國哥倫比亞,甚至拉美,從中我們也不難推敲出格蘭德大媽代表著,讓拉美積弱不振的「殖民式政經」。《格蘭德大媽的葬禮》讓我們看見馬奎斯的變與不變,變的是他就魔幻的轉進與漸進,不變的是他為為弱小者請命的關懷。
作者簡介
居於台中。
喜歡鸚鵡,喜歡觀察那些別人習以為常的事。
著有《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已改編成電視劇)、《可是我偏偏不喜歡》、小說《上流兒童》、《我們沒有祕密》、《致命登入》。
✎作家金句:「山窮水盡時,故事會帶領你活下去。」
延伸閱讀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