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夫的爸爸、前夫的阿公都有憂鬱症。剛巧我大學剛畢業時曾在身心科工作過,透過專業訓練,我知道我的孩子可能會遺傳前夫家的憂鬱基因,因此從孩子懂事開始,我就不避諱的談到憂鬱、想自傷的念頭都可能是腦部化學物質分泌產生問題所致,也常對他們說:「如果有一天你想自殺,沒問題,回來跟媽媽說一聲,真的想去再去。」因此孩子們接收到的訊息是,他們不需要對自己的念頭有罪惡感,念頭就只是個念頭而已。
女兒讀高三的時候考試壓力很大,加上有段時間,整個社會因為捷運隨機殺人事件充滿了恐懼的氣氛。有一天,她在壓力爆表的情況下,進入充滿負能量的捷運站,突然興起人生好苦、都在考試、都在被評斷的想法,萌生「死了就不會有這些苦」的念頭。
看著捷運軌道,女兒一度想著:「跳下去吧!」但與此同時,又有一個從小聽到大的聲音出現,告訴她:「如果有一天妳想自殺,沒問題,回來跟媽媽說一聲再去。」於是她立刻轉念:「不行!我一定要回家跟媽媽說一下!」當天女兒回到家,打開門,我正在客廳摺衣服。女兒說:「媽媽,好可怕!剛剛我差點就在捷運站跳軌了。」接著她唧唧呱呱敘述了整個過程。
我一邊聽著一邊點頭,說:「好驚險啊!好在妳記得媽媽的話,謝謝妳。」
她說完後,我只問她餓不餓,然後招呼她一起吃晚餐又聊了聊天。
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女兒也繼續過著她的生活。
然而,如果當時我跟她說:
「妳怎麼可以想死?妳到底有沒有想到我?」
「妳怎麼這麼玻璃心?」
那女兒又會怎樣?我想,她可能會對自己有想死的念頭感到愧疚,然後更加肯定自己不值得活在這個世界上,甚至引發更多過去認為自己不夠好的回憶,於是原本只是一個想死的「念頭」,卻在心理向下螺旋的慣性中不斷沉淪,於是就可能真的跳下去了。
這也就是為什麼,當女兒想要用行動結束痛苦時,會想到完全接納她的媽媽。而看到完全接納她的我,她想起自己其實沒有那麼糟、生活沒有那麼壞,想死的念頭也就止息了。
由於我的不避諱,女兒也不覺得自己的體質有什麼好可恥的,因此朋友們都知道女兒有憂鬱體質。有一次,朋友的兒子很突然的罹患了憂鬱症。原本好好的,在短短一兩週內就發生了,完全沒有前兆。無論是看醫生、做諮商療程,該做的都做了。
朋友問我:「孩子狀況不好,妳有經驗,我做家長的還能做什麼協助他?」
我說:「我沒特別做什麼,只是讓我的孩子知道這很正常,人家得糖尿病,我們得憂鬱症;別人吃一輩子藥,我們也可以吃一輩子藥。氣候變化啦,她的生活壓力大時,我就會特別看著,也會問問題確認她需不需要幫忙。」
朋友問我要如何激勵孩子站起來,我說:「我想的不多,活著就好。踩穩了,一點一點爬。急著想要像從前一樣能量充滿,興致勃勃,就會像望著喜馬拉雅山一樣,害怕不上去,對自己又急又失望,然後就自我唾棄,這樣反而動不了。如果只看著前面這一步路,事情就簡單多了。」
朋友看到孩子進步很慢,心裡很著急。我說:「家長急著要孩子好起來是好意,但孩子收到的訊息是,爸爸媽媽在嫌我不夠好,不夠努力。然而處在憂鬱的狀態如同力量被吸光,要像以前一樣生龍活虎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既然做不到,那就放棄吧,於是就像蚌殼一樣,越關越緊。」
對於如何陪伴孩子用自己的速度站起來,我想到一本繪本描述一位老公公引導剛學走路的孫子「先左腳,再右腳」,後來老公公中風了,萎靡不振,連起身試試走路都不願意。於是孫子用老公公曾經引導他的方式,鼓勵老公公也「先左腳,再右腳」,就這樣一次一小步,後來老公公慢慢就能夠自己走路了。
對於憂鬱症的孩子,我們就接納他現在的樣子吧。如果他剛剛經歷大發作,那就像剛受重傷,先休息是最重要的。過一陣子狀況好些,今天能夠起床,很棒。明天能夠下床,很棒。大後天能夠坐在餐桌吃飯,很棒。就這樣一小步一小步的向前,孩子對自己的能夠做到越來越有信心,如此一來,能夠自己站起來也就指日可待了。
郭葉珍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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