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涉及部分情節設定,請自行斟酌閱讀。
在寫這篇書評的前幾天,我去看了反送中運動紀錄片《時代革命》。當然,三年前的香港街頭影像驚心動魄,無可避免讓人悲痛沮喪。然而最震撼我的片段,或說讓我真正感到恐怖、膽寒的,並非大張旗鼓的國家暴力,而是在「太子站襲擊事件」後,明知地鐵站內的年輕人被同僚打得性命垂危,醫護人員也被阻絕在入口外面無比焦急,但面對記者和民眾,一位出來「澄清狀況」的警察,嘴角邊卻有一抹努力克制卻無比明顯的微笑。
是的,警察在微笑。在性命攸關現場,施暴者對暴行本身感到得意──那是純粹而冰冷的惡意、那是對巨大痛苦沒有知覺,那是一種想要把他人置之死地的黑暗情緒。
從某個角度,東野圭吾這本主題直面「復仇」的《徬徨之刃》所要探討的問題可能也類似於:繞過秩序和法律以後,想要傷害或懲罰其他人類的偏執心靈。跟東野圭吾那些由精巧詭計構成的其他作品相比,《徬徨之刃》情節相對簡單:女兒遭到不良少年餵毒、強暴,並且棄屍河中。絕望的父親手刃其中一位,然後,隻身踏上旅途,他要找到剩下那一個兇手,親自報仇雪恨。
這個「私刑報復」的故事,當然容易讓讀者去反思法律和制度,包括死刑存廢、少年犯刑責、媒體獵奇、官僚惰性等等社會面向。不過,我總覺得,《徬徨之刃》同時也通往更讓人費解的東西──人心如何轉變成惡魔的形狀。
書中這位父親,本來是朝九晚五循規蹈矩的中產階級,在妻子死後,他與念高中的獨生女兒相依為命。然而,疼愛的女兒無端遭強暴棄屍後,他卻突然收到神祕訊息,因此循線闖進其中一名犯案少年家中。當父親發現性侵過程被拍成錄影帶,他在衝動之下,將少年犯亂刀砍死、還割下對方生殖器。
既然木以成舟,事後冷靜下來的父親,並無後悔反而開始策劃更完整的復仇。在逃亡路上這位父親還有一段自省,他想到在慘劇發生前,自己原本並不支持死刑,如同每位好國民那樣的「相信司法」。可是當自己也成為受害者家屬,他卻無法不改變想法,如果充滿破綻的法律「縱容」少年犯、如果犯人和他們出身的扭曲家庭對於慘劇竟然毫無歉意,那麼想要實現正義的話,就只能夠通過自己的染血雙手──《徬徨之刃》描寫了一個「理性、自覺」的殺人者,一方面他有著最使讀者同情的理由,另一方面,父親並不要求任何特權,從頭到尾他都明白私刑不能相容於國法,只要復仇完成,他打算坦然自首並且不作任何辯解,或者乾脆自裁贖罪,因為生命已經沒有留戀。
小說主角背負著「高尚」的仇恨,確實引人同情,也與前面提到的,香港警察對街頭抗議者「趕快去死吧」那種殘忍的惡意大不相同,但兩者並非沒有值得對照之處:如果人不再信任法律,那麼他是否就有了擅自審判、甚至處刑「邪惡對象」的資格?(在反送中運動中,警察也確實大量私刑處決抗議者,只是他們信仰的國家主義道德讓人難以苟同)
問世以來,東野的《徬徨之刃》其實有數個影視改編版本。然而,從文學角度,電影或電視劇的改編,卻很難呈現原著之中描寫的「人的心凍結為兇手的那一關鍵瞬間」。對女兒充滿懷念與歉疚的父親,在故事中非常討喜,能讓讀者移情。然而,當憤怒父親終於逼近犯案少年的時刻,書中卻描寫他「視野急速縮小,聽不見任何聲音,連對方手裡的人質都沒意識到」──曾經的善良好好先生,在私刑殺戮的憤恨中,已經感覺不到在場的、被牽連到的「其他人類」。
這種對於他人的「渾然不覺」,不只出現在高尚復仇者身上,對於卑劣的加害者來說,也是生發事端的動力。故事中共有三位加害者,其中一位正犯以強暴、錄影為樂,在他躲避警方通緝和家屬復仇的期間,甚至能夠若無其事打電話給曾經被自己摧殘過的女孩,好像彼此之間是普通朋友。他的邪惡,很大部分來自於「感覺不到惡行對別人造成傷害」。
還有另一位從犯少年,他對年輕女孩們沒有犯意,但他迫於同儕壓力參與了暴力綁票行為,書中也有相當篇幅去著墨這個角色的心理活動。這使得讀者能夠清楚看到,這位少年幾乎完全沒有歉疚、幾乎完全不曾「同理」受害者和受害者家人。他心心念念只有「自我」,要如何對警方交代才能脫罪、要如何對「朋友(正犯少年)」辯解才不會被記恨──渾渾噩噩的少年,他對那些受傷流血的其他生命,沒有任何感覺。
與多數以「偵破犯罪」為目標的推理作品不同,《徬徨之刃》在作品開場,就交代了「殺人兇手」。與此同時,讀者此後的視角也伴隨著父親的復仇行動。因此本書的「懸疑」並非安排於「犯罪事件」本身,而是來自於某個神祕人物,他蓄意對悲痛父親洩漏了復仇對象的行蹤,而書末才會揭開的這個神祕人身分,又呼應了本書的核心提問:在依照法律進行裁決的系統之外,無論如何,我們對於受苦之他人,必須有一種發自內在的感同身受。
餵養名為仇恨的怪物的食料,一直都是孤獨和封閉。《徬徨之刃》描寫的悲劇並非犯罪獵奇,書中也展示了人類之所以為人的時刻:在鑄成錯誤之前,父親想要的是能夠和真兇面對面,讓惡棍明白自己失去女兒的痛苦。而後來因緣際會協助父親流亡的民宿女主人,她的參與並非鼓勵報復,而是想要說服強暴殺人的少年,能夠對悲傷父親誠心道歉。連那位被困在青少年霸凌困境的年輕從犯,他都有一瞬間稍微明白,生命的意義在於「和別人發生連繫」。
或許《徬徨之刃》的現代悲劇後面,仍有這樣的啟示:體會他人的處境、同理他人的感受,在那些人心和人心能夠相接交流的時刻,我們就不至於淪落為憤怒野獸或者冷漠惡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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