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命案偵結後，刑警酒聊互嘆：
「很難想像被害人的遺族和加害人的家屬攜手合作，交換情資。」
「光和影，白天和黑夜，簡直就像是天鵝和蝙蝠一起在天空中飛翔。」
「光和影，白天和黑夜——處境顛倒，有些事只有他們才能體會，搞不好會萌生感情。」
東野圭吾曾任汽車零件工程師。他的辦案小說《天鵝與蝙蝠》，讀完就下載完壓縮檔，在心中展開整張機械設計CAD圖紙。活塞桿、空氣肺、浸水泵，看不出用途的零件，組裝通電就活起來，接力點亮情感的滿天煙火壯景。
第一幕刑警追到天涯海角仍徒勞無功，卻臨門一腳逮住嫌犯招供，還連帶破了三十多年前的懸案。峰迴路轉，已盡顯刑警識人見微知著的神技。
舉杯慶祝之餘，同溫層外卻有人弱弱地堅持「你的真相不是我的真相」。
第二幕由被害人、加害人的兒女調查，揭露匪夷所思的詭計全貌、人性內面的深淵峻嶺，令人震撼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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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刑警五代上門問案，小說就悄然轉成他解剖人心的筆記，如BiliBili網站的彈幕，即時評論劇情。一開頭五代訪青年工人山田，山田一直低頭不敢正視警察。動作點出山田一年前被打工KTV的店長挾怨報復、誣告竊盜罪，所以一年後再遇警察如驚弓之鳥。五代控場操作明知故問，玩得山田驚訝、生氣，動盪間不覺解除心防，專注回憶撈線索。但才說出口，又慌忙搖手：「我的感覺而已，想太多了，請不當回事，聽聽就好。」心防又逮著山田了。
五代暗想：他擔心自己說的話受重視。他經歷過審判，知道不該亂說。三句就在讀者心中快筆勾勒出一個受傷沉重、插翅難飛的孤寂靈魂。
而公設辯護人白石健介律師，不但查明真相救了山田，還常來訪關心、鼓勵山田，對許多被告同樣牽掛惦念打氣。以致山田得知白石被殺，堅持不可能被殺，不可能有人恨白石。白石之死，因此在精神上變成不可能的密室謀殺，向偵探下挑戰書。
殺人犯的兒子倉木和真，死者的女兒白石美令，都認為自己父親不符招供所述，被「不可能」的違和感所驅迫，成為本書的龍鳳雙探。
但只有熟知其父盛情好義的人，才懂「不可能」，難以傳達給外人。原告律師、檢察官求處死刑，被告律師求減刑，真相一直被量刑拉鋸戰扭曲。連白石太太都死咬「嫌犯已認罪」不放，與眾人不准雙探再調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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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探雖千萬人吾往矣，遂成了背叛家族陣營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孤單無人理解如暗夜飛蛾，萬籟俱寂中發現只有對方能理解我，燃燒著奔赴對方的一絲火光。又顫抖著迴避對方，深恐一靠近，就會被自己的熱情所灼傷。兩人在畏怯中試探、迎拒，感情戲細膩絕美。男人純真熱烈又自卑退卻，女人不解風情，律師、刑警都看出她萌生好感，只有她自己蒙在鼓裡一再否認。迂迴幽怨，令人心折。
刑警五代看倉木和真，見面前估他東京住家房租（近15萬圓），見面看穿著（運動褲、帽衫不便宜），看體態、神態（比上次瘦），然後反身質疑自己的觀察（是否因為自己主觀認定和真疲憊，才錯覺和真瘦了）。綜合輸入，一面分析供詞邏輯、推敲有無漏洞；一面測謊，從表情動作判斷對方說的究竟有幾分真，還是在演戲。畫面雖是從五代眼睛看出去的主觀鏡頭，旁白卻讓讀者看到五代沉穩不動聲色，鷹眼雪亮。工作法如「要惹惱對方說出真心話。人浮躁時不擅說謊」，或是為突破律師保密原則、拿到客戶線索，教和真使出華麗連續技套話……讓人嘆為觀止。
五代不只理工邏輯，還有感情代入。五代問倉木和真是怎麼找到白石美令，驚聞在案發現場巧遇，暗想：是巧遇嗎？不動聲色問他：「你常去？」和真否認，說：「第二次去。白石小姐說她常去。」五代想，也許她一有空就去，期待遇見倉木和真。
和真、美令當局者迷，五代問兩句，人情鉅細難逃法眼。直揭白石美令的少女心，令讀者嘴角失守姨母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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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用動作渲染角色神貌，是一絕。寫吸金騙子灰谷昭造對眾銀髮客戶裝親切；對老實人倉木達郎裝慘情緒勒索。騙子演技越誇張拙劣，惹讀者鄙夷；就越顯老實人起疑卻睜眼上當，固執、病態的順從。面對他人惡意時不設防，無力自衛，令讀者心酸。
《小木偶》反派是狐狸和貓，灰谷昭造是狐狸，他雇來打工接電話的外甥阪野就是貓。開頭阪野登場時，是現在的鄉下退休老人，偵探要問他案情，因為非親非故，以為他不接陌生來電。沒想到他馬上接，沒想到他馬上答應幫忙。偵探到咖啡店赴約，一看阪野桌前竟已有空盤。才領悟是阪野故意早到、先點東西吃，把握難得有人請客吃甜點的機會。偵探奉上伴手禮香蕉奶油蛋糕捲禮盒，阪野也不客氣，紙袋放在腿上探看袋內，拿出禮盒打量。兩次以吃相寫貪婪，喜劇刷新讀者眼界。
後半段回溯三十多年前，阪野接電話機械背誦灰谷的禮儀話術，一手還拿漫畫雜誌翻看，寫盡有口無心。現在的阪野才說出當年深藏的感受，舅舅被殺，「人渣死有餘辜」。說明阪野心中有是非，但隨波逐流，看漫畫是精神逃生門。
阪野像貓一樣靈巧，趨吉避凶過活，這是普通人常態。倉木達郎、白石昭造未能輕鬆斡旋過關，對自我的靈魂拷問，使他們成為非凡的慷慨之人，傾盡了所有。書中說，律師、檢察官、雙方家屬追求判罪塵埃落定，但很多事不是判罪就能解決。生命中失落的傷痛，如白石美令說「我人生的齒輪卡住了，絲毫轉不動」。空缺不是缺陷或待改的錯誤，它只在召喚有人慷慨同行。東野圭吾又一次開展了讀者對慷慨溫暖、柔和明亮的想像力。
倉木和真初次搭話，白石美令要了他手機號碼，卻不給號碼，說怕後悔。
但談完了，走前她卻撥通手機，決絕送出號碼，勇敢說「我相信你」。
而和真也曾告訴患難之交雨宮「我相信你」。
雙探查案，就是對已然隔絕的父親說「我相信你」。
這句話在全書中迴盪。在一個不能相信任何人的世界上，它既是黑夜，亦是火光。
天鵝與蝙蝠【光影迷離版】 (電子書)
盧郁佳
曾任《自由時報》主編、台北之音電台主持人、《Premiere首映》雜誌總編輯、《明日報》主編、《蘋果日報》主編、金石堂書店行銷總監，現全職寫作。曾獲《聯合報》等文學獎，著有《帽田雪人》、《愛比死更冷》等書，亦參與《字母會》小說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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