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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大作家X高雄青年文學獎】離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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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由高雄市立圖書館主辦、高雄文學館承辦的高雄青年文學獎今年以「異質邊界」為題,鼓勵青年就疫情下的日常,思索創作的多元可能。本次收件數也創歷史新高,顯示疫情期間,青年對文學的需求、創作能量反而更強大。更多詳情:https://www.ksml.edu.tw/ksylaward/


 青春大作家 ╳ 高雄青年文學獎╳ 2021小說首獎作品


 

 



離心力

文/崔嘉元| 高雄醫學大學


「如果準備好,我們隨時可以開始。」

醫生的後頸掛著聽診器,結實的身軀淺坐在黑色皮革的旋轉椅子上,綠色布簾遮住了另一半診間,桌上的三本書有兩本倒置著。

這是德昇一進診間所看見的,他無法鎮靜地解讀物件的意義,因為一想到要把連自己都想不起來的記憶,租借給眼前這位素昧平生的男子,便不禁多嚥了口水,頸項隨之浮動,像一種張力想把喉結扯出肉體表面,與靈魂支離。
    但德昇沒有太多選擇,與其放任時間鏽蝕記憶,不如重新走過乾脆。

「跟拔智齒很像啦,不會痛。」醫生的笑容溫柔地如偷竊而來,望穿診間雜亂的氛圍。
    德昇聞言後點了點頭,定睛著醫生袖扣的反射,看見自己,發現彼此存在時差。
    「閉上眼睛,我的手正往你的耳朵前進,將抵達雙眼,我正張開手掌,掩蓋你嘴巴的曲線……」醫生把動作如下達口令一樣地拆解,並加註過程。德昇一面想著這算不算保有病患「知的權利」,一面意識到醫生沒有給予他「適合前進的原因」和「如何後退的方法」——他正經歷的不過是中間地帶,事後醫生大可以鑽治療正當性的漏洞——以不存在觀測存在確實費解。
    一旦臨床試驗失敗,德昇便僅是過程,不會成為結果。
    德昇自此開始便記不起細節,但他確定,往後所浮現的也是一個過程,不是屬於結局的人、事和物。他的身體逐漸輕盈,距離地球越來越遠,彷彿被宇宙遙遠的引力拉扯,眼前閃著熠熠恆星的光。
    在長廊深處,一個七八歲大的男孩在潔白的客廳舞蹈,而德昇在潔白的診間裡。他們跨越維度,同時感受著世界的快速旋轉,遺忘地球自轉的時光。

    「轉快一點!快!一!點!」
    男孩拉著德昇新買的夾克,在空盪盪的屋子裡轉圈,新的回音傳遞著舊的回音,彷彿天使在雲際漫遊,遇見河邊的納西瑟斯。
    「小森,不要煩哥哥。」年紀約莫二十五歲的年輕女人疲憊地制止孩子胡鬧,放下手上的紙箱,往腳邊圈出一個擁抱,顯然,這是一個太小的框架,框不住太長的未來。名叫小森的男孩從縫隙中逃走,再次朝德昇的新夾克竄去。
    「沒事沒事,我以前也是這樣啊。」德昇急忙緩頰。
    「唉,你真是太客氣了,幫忙搬家又管小孩,給你添麻煩真的很抱歉。」女人一面怒瞋著孩子,一面以幾近卑微的語氣向德昇道歉,她並不知道自己跟德昇說話的方式,才是真正客氣的那個。
    「那最近……學生接的量還過得去嗎?」
    「唉,畢竟大學剛畢業,連一半的時段都還填不滿。當然啦,想學芭蕾的人也越來越少了。」德昇伸了懶腰卻中途打住,一種無以名狀的攔阻感讓他草草把手臂放下。
    其實他明白,一旦連自己都落入惋惜的漩渦,夢想就會隨之貶值,直到時間再無法負擔社會的高稅率,便會完全陷進黑洞,化為宇宙塵埃。
    「還是我們小森跟你學?」母親看著自己的孩子說,「他這麼黏你,也該是培養興趣的年紀了。」
    小森轉動他圓滾滾的眼球,不斷放大的瞳孔像另一層次的黑洞,似乎能把悲傷和失落收攏,但不輕易從蟲洞排出快樂,他完完整整地吸收世界的能量,他完全擁有自己。
    德昇在他的身上找到獨一無二的原型,莫名的直覺讓他覺得小森若不是拯救銀河系,就是拯救自己。
    「一星期一堂課,每次兩小時,可以嗎?」
    小森比母親還快點頭。德昇想,除了光之外,應該沒有東西比小森的一切能更快傳進自己的身體。
    「你叫什麼名字呢?」德昇蹲下身向小森問道。
    「邱璟森。」說完便開始原地旋轉,不是芭蕾舞者精緻的fouettés,而是純粹的旋轉,以面為中心而不以支點,璟森翻動的面孔不斷刷新,疊合成連續的影像,技巧逐漸穩定、熟練,轉速再快一些就要刮起風暴。

整個空間在不具名的作用力下變成膠水,在相似的場域裡接合、黏貼,回憶忽然出現裂痕,時間就從鎖骨側漏。速度之快,讓德昇覺得自己老了不少。
    不久,璟森停下來,變回二維平面,他的皮膚依然白皙,頸項仍留有淡淡的紅色胎記,左眼的臥蠶像湖,右眼的依然像海。但就算他的身軀靜止,也像是旋轉那樣令德昇暈眩。
    「老師,你覺得芭蕾是什麼?」
    「一種舞蹈?」德昇不覺得這是自己的聲音,好像更俏皮、有趣一些。
    「老師,我已經十二歲了,不要當我是三歲小孩敷衍好嗎?」
    「你十二歲了嗎?」「是的。」
    「那你知道你的fouettés做得很美嗎?」「我知道,但你還沒回……」
    「你會繼續跳一輩子嗎?」
    「我會。」
    「那你應該懂芭蕾是什麼了。」
    仔細看才發現璟森的臉多了稜角,而且每一隻腳趾都有淺淺的壓痕。德昇情不自禁,轉過身做了一個Tour en lair。
    一切象徵著結束的開始,璟森在他心中多了一份被疼愛的理由。

    「嗨,你上禮拜一句話也沒說就悄悄地走了,有想起什麼嗎?很驚訝我們技術的還原度吧?」
    醫生的後頸掛著聽診器,結實的身軀淺坐在黑色皮革的旋轉椅子上,綠色布簾遮住了另一半診間,桌上的三本書有兩本倒置著。德昇下意識地想把書翻正,卻被醫生柔軟地制止。
    「你知道沙漏嗎?」他點點頭。
    「沙漏需要倒置一段時間才能使用對吧?你看沙漏不覺得奇怪,為什麼看顛倒的書會呢?」
    「這樣要怎麼看懂字?」
    「有些時候就算故事是正的,也不見得能被看懂喔。」書正倒數計時。
    「閉上眼睛,我的手正往你的耳朵……」黑膠唱片一般的聲音打斷德昇的遲疑。他所聽見的不全是音樂本身,還有唱針摩擦、機械運轉、空氣震動的純粹聲響。
    直到時間變成一張白紙。

    「誒陳德昇,我想我不是很喜歡做fouettés。」
    邱璟森對喊老師的名字有著莫名的堅持,沒有必要絕不說全名,在認識將近十年後,他才願意放寬這項標準。
    「fouettés總讓我有離開你的感覺。」他把手疊在老師的手上,每每這樣做,德昇總會迅速抽開,他並不是討厭自己的學生,甚至有點喜歡,但他不確定哪樣的距離比較恰當,畢竟這個世界是深淺不一的暗塊,有人踩空滅頂,也有人不伸手救援。
    「你還是什麼都不知道嗎?」少年筆直地盯著練舞室的落地鏡,看著面無表情的老師,如一枚花苞失時,欲在寒冬把所有春意賣出。
    「你知道除了你和我之外,還有其他人知道嗎?」德昇急促地問。
    璟森雖然明白,但他不認為。
    「但我的母親不……」
    「對!你的母親!」德昇幾乎抓狂地吼出這句話,在雙面鏡子裡有無數個抓狂的他,每反射一次就產生更多時差,最後一個渺小的身軀吼得很遲,就連語速也跟著變慢,配合回音重播,不管傳進誰的耳朵都太嫌濃稠,讓彼此難以吞嚥。
    冗長的沉默。
    「如果你要,我可以再跳一次。」
    短暫的沉默。
    「這種事情勉強不來。」
    「可以的只是,你會瞭解我為什麼討厭這樣。」
    璟森墊起腳尖,把全身的力氣集中在小腿到腳趾,讓雙腳垂直,沒有日夜似地轉,德昇與璟森頓時像兩個遙遠的星系,隔著一整片銀河。
    離心力把彼此直勾勾地向外拉,這十年來,沒有親吻、沒有承諾,數個光年內的場域只有不斷的暗示、曖昧和依依不捨,就算約定分開,最後還是繞回原點。
    離心力,離開了回到心臟,而他們之間不可抗力的執著究竟是什麼?
    「我愛你……」璟森曾在睡夢裡模模糊糊地回答,德昇望著他的睡痕,對著他的夜晚寫生,璟森沒有改變的是那座像湖的左邊臥蠶,和盈滿淚水的海。
    他們那時根本不了解彼此,就一頭栽進了時間。
    德昇走向旋轉的他,想給予一個本能性的擁抱,但璟森的腳早已畫下一個無懈可擊的圓,就連聲音也傳不進去,但德昇依然懷疑究竟是聽不見,還是不想聽。
    自那天起,璟森便不再進練習室,德昇從木質的地板拾起皮屑,光穿透過去,像能輕易戳破的謊言,而芭蕾舞也是。
    胡桃鉗最後被收進抽屜,永遠沒人知道,殼裡的誠實美得令人難以直視。

    直接闖入診間並不在德昇的計畫範圍內,他需要更快拿回記憶——他需要找到某個叫邱璟森的人並道歉。
    重播這段關係,德昇確信自己深愛那個少年,在把彼此推遠的情況中還有信仰,聽來像奇蹟。
    現在的德昇觀看以前的璟森的舉動,就是巨大的時差。光的前進需要時間,所以人總是活在七秒前的世界,但誤會能不能解釋成物理學上的誤差呢?德昇覺得愛太複雜。
    平常掛在醫生後頸的聽診器垂頭喪氣地擱在桌上,無人登坐的旋轉椅微微留有餘溫,綠色布簾敞開,德昇看見後方全白的牆,診間顯得細長無比,走不到盡頭。
    「沒有空間就不必存在」,德昇不知道為什麼冒出這個想法。
    德昇記得醫生每一次講出的「咒語」,也知道每一次裡頭都藏著秘密,那是幾近憐憫、疼惜的「閉上眼睛,我的手正往你的耳朵前進……」
    於是聽不見、看不到,只有記得。唯有記得,事情才會存在,只要想見,夢想也許能成真,人可能相遇。

    直接闖進他家並不在德昇的計畫範圍內,這兩個月的記憶似乎毫無防備地消失了,自從璟森離開,前面的一切變質,後面的過期。
    「你不是說要一輩子跳下去嗎?」德昇的聲音平板而乾燥,一點震動就足以使其龜裂。
    「在你的心中約定這種事根本微不足道吧。」
    「是你不懂。」
    「那你又比我瞭解什麼,老師?我比你更早看見你夢想裡的雜質,所以對你來說芭蕾到底算什麼?每一次跟著你跳舞,我們的界面就顯得更單薄,我能忍受我們之間無數道牆,但無法戰勝你的脆弱!」
    窗外開始下雨。璟森把濕氣吸進鼻腔。
    「『離開』本身並沒有把我們拉遠,每次旋地而舞,我反而更難離開你。但我知道一旦停止旋轉,你不會把我接住,你不會把唱片收進抽屜,空出手擁抱我……你很複雜,你是自私的人。」
    完美的結局是,陳德昇靠近,超越危險的距離,然後相擁,接受大氣層的摩擦,成為彼此的流星。
    「隨便你。」
    但他說謊,雖然他不想。陳德昇知道兩個星系互繞得太執著,會變成黑洞;陳德昇也知道這樣失控的距離,會讓他們爆炸。
    雖然他不想。

    德昇醒來時滿臉是汗,醫生的後頸掛著聽診器,結實的身軀淺坐在黑色皮革的旋轉椅子上,綠色布簾遮住了另一半診間,桌上的三本書有兩本倒置著。
    「現在還跳舞嗎?」醫生輕輕地問。
    德昇搖搖頭,想到自己五十二歲了。
    醫生也搖搖頭,把聽診器掛在德昇的脖子上,頸後浮出一塊淺淺的、如火星紅土般的印記。
    「換你診療我吧。」醫生把手放在德昇的胸口,彷彿摸著自己似的,校正時間,不管變好變差。
    邱璟森也曾經發誓要找到一個名叫陳德昇的男人,重新虔誠,然後拯救他。
    「如果準備好,我們隨時可以開始。」
    少年們在房間裡舞蹈,從遙遠的彼岸傳來消息,德昇終於想起離心力的本質是存在。德昇唸著咒語,彷彿交會彎與直的鐵道。相信與到達,像寄出一封平信,送往故鄉。
    醫生輕輕吐出鼻息,成為時間的病人。窗外開始下雨,但沒人能再淋濕。

    「誒邱璟森,你還跳嗎?」
    「我只記得怎麼旋轉。」
    「這樣已經很好了喔。」
    「我怕離你太近。」
    「但我已經離你太遠。」

 

 

 

 




 



  作者簡介  

18歲,高雄人,現在是高醫的藥學囡仔。


  得獎感言  

感謝Z和Z's再次被我寫成小說,獎金是不是該分一點給他們。好想把我們的聊天記錄截圖下來,以靈感為賣點放上蝦皮。
感謝支持我的父母、蔡和PX,寫小說真的是很好玩、很療癒的事情!我都偷渡喜歡的歌進到文章裡,希望下一篇是陳綺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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