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心虛, 做為貧窮議題工作者(哪種斷句都沒錯),我曾誤以為自己和熟識的底層生活群體共通點之一,便是對於投資、理財毫無所知。後來才發現,其實「貧窮經驗者」一直都用著各種可觸及的資源,運用控制力與決斷能力,來維繫存活;相較於不知不覺得到、使用著資源,並視之為理所當然的許多人,實在縝密、細緻太多了。
「財不理的人,有辦法理財嗎?」若與我有相同疑問,閱讀《走出貧窮》肯定有機會找到解答問題的更多可能性。
錢錢沒有不見,是變成比較好用的形狀
有一位與團隊交情不錯的李阿伯,他長期露宿車站,由於年紀較大加上疾病,要靠自己找工作與租屋十分困難。後來藉由社工的陪伴與協助,李阿伯有一天終於成功取得補助、找到租屋,也和社工組成工作隊,從事身體較能負荷的接案清潔。
李阿伯有了收入後,開始常買禮物、點心送給工作人員。有一次,還選了一家價位不低的港式飲茶,堅持宴請團隊。我們除了感動,焦慮也同時爆棚。「阿伯花錢這麼闊,好讓人擔心!」「我們是不是該堅定點,才能幫阿北存錢啊?」
像阿伯這樣的狀況並不少見,我們認識的貧窮經驗者中,許多人只要拿到收入,首要做的兩件事就是請客和還錢。乍看揮霍的請客,以及不時產生爭議的借還,常讓外界以為這是因為身處於貧窮的人不善控管金錢,然而透過訪談與田野調查,我們聽到了不同處境下的生命經歷,以及衍伸的考量。
帶著孩子的單親家長說:生活中總有層出不窮的風險。孩子生病、收到罰單、突然被扣薪或資遣。收入難以負擔種種意外,只好向身邊的人借,待領到錢時再歸還。處境相似的人們凝聚成社群,反而更體諒彼此的處境:「朋友需要時,我也很願意借錢給他/她。」
而請客,也是我們常遇到的現象。「無家」的大哥大姐們,許多人樂意在領到收入時買點心、菸酒請他認識的人,包含同睡在公園、車站的「鄰居」。他們說,請客時會感受到體面與尊嚴,自己是與他人一樣平等(甚至更有能力)的存在。而且「今天我有工作請大家吃飯,明天如果我沒工作,而別人有收入的話,也會請我吃飯。這樣大家都不會餓到。」
另外,我們也常遇到借錢還不出來的人,自告奮勇以協助清潔、打雜等方式回報。有些哥姐會把這些行為視作延遲還款的答謝,有些認為這樣「做志工」是維持彼此關係平等的方式,有些人則認為這些勞動付出就是他/她的還款。
相較於上述金錢、資源流動的方式,許多貧窮經驗者不傾向將錢存在主流社會認為較正規的單位,例如銀行。我們聽到相當多的挫折經驗:有人的存款數目過少,時常無法從提款機領出;有人則是因為債務,在有收入時,戶頭的存款被直接扣款還債,使他即便工作了,仍無法負擔每日生活,失去向前的動力。
原來借貸、保險、儲蓄等個人財務行為,貧窮經驗者儘管資源不多,仍以自己可使得上的方式努力進行。不一定是誰錯了,只是我們想的不一樣。
脫貧方法一定有風險,「微型經濟」有賺有賠
即便因貧窮經驗而衍生的生存智慧百百種,貧窮仍是國際間有共識、必須解決的困難。
即便貧窮者多以非正式方式交流、互通資源,卻不代表這些方式令人滿意。《走出貧窮》透過檢視貧窮者的「財務日記」,聆聽到250個家庭身在其中的困境,分別為:
- 「不可靠」,社群內沒有正式規範與強制力,無法確保每次都能借得到錢,也無法確保對方會還錢;
- 「缺乏隱私」,在關係緊密的社群中,借的金額與用途都會被知道,於是得承受旁人的評價及眼光;
- 「不透明」,多數人為顧及情感、顏面,不會要求白紙黑字記錄借還金額與日期,於是也使有意者從中揩油。
1976年,經濟學家穆罕默德.尤努斯(Muhammad Yunus)創辦「鄉村銀行」(台灣許多人稱「窮人銀行」),在孟加拉的貧困鄉村嘗試「微型信貸」,將承諾貸款用於創業、做生意的參與者分成小團體,大家各自向鄉村銀行貸款,再由小組間的成員督促彼此定期還款。
鄉村銀行開啟的「微型貸款」,使後來許多NGO、銀行效仿,此計畫也讓尤努斯於2006年獲得諾貝爾和平獎,目前許多國家都存在微型金融機構,包含本書作者群走訪的孟加拉、印度、南非村落,都存在至少一個以上的單位。
經濟學家穆罕默德.尤努斯創辦「鄉村銀行」,提供窮人微型貸款。(圖/Grameen bank官網)
當然,微型信貸並非脫貧的萬用解方。實作高成本相對應產生的高利息、團體因信任度不足難以組成,以及固定的還款時間與金額,這些原因都使貧窮經驗者難以負擔,也遭致外界批判。《窮人的經濟學》也指出:「微型金融機構缺乏有力的論證替自己辯護,原因就在於他們一直不願意蒐集嚴謹的證據來證明自己的影響力。」
於是在《走出貧窮》中,記錄了「鄉村銀行2.0」的調整方向,包含引進更多種貸款期限,鬆綁還款時間,也不再硬性將小組成員綁在一起,還鬆綁了替彼此還款的規定。
成果如何?有待檢驗。
這時,十分適合引用經濟學家、《窮人的經濟學》作者艾絲特・杜若芙(Esther Duflo,2019諾貝爾經濟獎得主)的一段分享:「首先,貧窮是無形的,其次,它涉及範圍廣大,第三,且我們根本無法知道我們所做的是否為對。目前並沒有打擊貧窮的妙方,沒有一台直升機能把貧窮直接載走。」
回望台灣:面對複雜問題,不追求簡單答案的勇氣
解決貧窮沒有完美的解方,乍聽之下總讓人沮喪。台灣經濟部在2014年提出「社會企業元年」,期待藉由培育、鼓勵社會企業的成立,「藉由創新企業模式解決社會問題」;同年,尤努斯博士也來台,與大學簽訂合作備忘錄,成立「社會企業中心」,研究、推廣社會企業與創新。
我一直相信,方法愈多,人便擁有愈多選擇的機會。在台灣,早有發展脈絡淵遠的「儲蓄互助社」、親友社群間的標會,若能開展更多對貧窮者、邊緣群體友善的資源互通,絕對能幫助人減低風險,被好好接住。
但前提,還是得回到對群體、對人的認識與理解。無論一般信貸、微型信貸、金融單位或甚至社會企業,其制度和規則,都是依不同群體的特性而訂定。貧窮經驗者因處在陰翳地帶,過往一直不被系統與社會所認識,加上主流言論對各類邊緣群體的汙名、標籤,使這些人進入系統、取得服務的門檻被墊得太高,只能選擇繼續使用非正式的方式生活。
期待透過《走出貧困》這本書,人們走入不同國度、處境,理解同樣為人的需求,拓展更多的選擇。願我們都能擁有選擇的自由。
朱剛勇
「人生百味」共同創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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