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裔在美國打不進主戲，始終衝不出唐人街的疆界。（圖／pixta圖庫）
美國是一齣《黑與白》的拖棚影集，一再套用警匪劇的老哏，黑男白女雙警探在片場打情罵俏，互相消遣，眉目曖昧，玩得不亦樂乎，其他演員——特別是亞裔——只有陪玩的份。
以台裔作家游朝凱（Charles Yu）的編劇背景，如此截裁美國縮影是匠心獨具的創舉，不愧是大內行，畢竟，提起美國人，你聯想到誰？影迷會說湯姆漢克斯，球迷會說麥可喬登，歌迷會說泰勒絲，書迷會說丹布朗，果粉會說提姆庫克，總之十之八九的回答非黑即白，絕不會有人想到林書豪，所以好萊塢影視也依循黑白雙元邏輯來選角，而這正是後設小說《內景唐人街》（Interior Chinatown）的核心。亞裔再酷帥，演技再精湛，也只能從死屍、路人甲乙丙、基本特約一步步升級，最高只能挺進至施展拳腳的打仔，打不進主戲，沒台詞可唸，始終被定型為跑龍套，衝不出唐人街的疆界，融不進主流，跟主角送作堆是白日夢一場。
內景唐人街
Interior Chinatown
國家圖書獎得主《內景唐人街》戲裡戲外虛虛實實，揉合意識流、劇本、解構、內心戲、諷喻等元素，愈往後讀，收穫愈大，身為移民的小譯者我感觸也愈深。故事的橋段有男女主角笑場、臨時演員冒險脫稿、無厘頭法庭攻防戰、男法官出言調戲女檢察官、二二八事件、移民血淚史、華埠散房公寓、美國史上排華法令，全可視為新舊移民與後代真實境遇的寫照。作者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法學院，曾任企業法務，弟弟Kelvin是科班出身的演員，分別呼應書中「師兄」和「你」（威利斯）的兩角色，行文以第二人稱敘述，更能烘托「ABC / ABT換你做做看」的冷暖。而You近似「游」的台語發音（iû），給讀者更寬闊的想像空間。
緘默的女孩
在《內景唐人街》之前，我翻譯過華裔醫學懸疑天后作家泰絲．格里森幾部小說。泰絲不懂華語，撰寫《緘默的女孩》期間曾參考《西遊記》英譯本，採用部分章節和人名，題辭更引用一句孫悟空的話，出處不詳，我照她的回信對照中文版，尋尋覓覓，上窮碧落下黃泉，還是查不出美猴王金言的原版，最後她才解釋她為求精簡有力，照英譯版修飾過那句話。（詳見：譯者不能怕被作者嫌笨）
這次我遇到通曉國台語的作者，下筆時更是加倍戰戰兢兢。譯者常遇到英文程度高低不等的客戶，有些會好心指點業界慣用術語，是譯者求之不得的好客戶，但也有些客戶不認為翻譯是一門專業，不太懂原文卻硬在譯稿上刪來改去，或在口譯進行中頻頻插嘴：Sorry sorry, his meaning isssss… you are too over. 所幸，《內景唐人街》作者游朝凱屬於前者。我向他請教問題時，他不但詳細回覆，更強調如此說明「絕無意影響譯本」。書裡，主角威利斯（Willis Wu）的父親名叫Ming-Chen Wu，我直覺翻譯成「吳明琛」，和作者討論時，作者也表示「非常喜歡這選擇」，但他覺得「吳明晨」是不是也可以，只是他不清楚「明晨」像不像真人的名字。我當然尊重原作的詮釋。讀者買到的是「譯者 宋某人」的書，不是「作者 宋某人」。何況，琛和晨，我愈看愈覺得「琛」的台味不夠純。
作者游朝凱在書裡用到不少國台語的拼音。我在有聲書版聽到朗讀者名叫Joel de la Fuente，不禁在心裡嘀咕，幹嘛找中南美裔錄製華人作品？聽著聽著，我赫然聽見台語「小心」，大吃一驚，後來更有發音不太標準的「會曉講台灣話」，暗讚這位拉美裔太神了。然而後來，我讀了紙本才發現，聲優只是看紙本的拼字照唸而已，台語「便當」、「阿公」、「警察有問題」的發音都完全走調，我聽得霧煞煞，上網一查發現，他其實是菲律賓裔的演員。可惜這些台語詞彙的漢字都和國語相同，我為了忠實呈現作者書寫台灣話的用心，在其他地方酌情加了四五個台語。但也有幾處，加了台語反而更麻煩。威利斯小時候看父親當眾示範武術，怕爸爸「出醜」，我最先翻譯成「凸槌」，查台語辭典發現是「脫箠」（thut-tshuê / thut-tshê）才對，自我審稿時卻又擔心讀者看不懂，所以最後改「出洋相」。
分手去旅行
有國台語的地方很容易直譯，破破的英文呢？在《黑與白》劇中，從小生長在美國的ABT威利斯被迫亂講菜美語，以符合劇情的刻板印象。普立茲獎小說《分手去旅行》裡，美國人勒斯在德國亂飆德語，作者以英文呈現得妙趣橫生，中文版可照老外學中文的句法去翻譯。但在《內景唐人街》裡，華裔故意把美語講爛，我也只能偶爾靠生硬的斷句來表示，同時也在行文裡提及華人腔，因為譯成「破破的國語」怎麼看也怪。
怪腔怪調的華裔原本在好萊塢是常態。好萊塢向來是華裔沙漠。華裔最早年的代表人物是「神探陳查禮」（Charlie Chan）系列，在1920年代從推理小說躍上大銀幕，找瑞典裔白人反串，在美國蔚為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半世紀後，李小龍為華裔打出一片天。進入千禧年，李安導演的《臥虎藏龍》奠定武俠劇根基，畫面上的亞裔也愈來愈多，近年來更有熱門影集《菜鳥新移民》（Fresh Off the Boat）和《瘋狂亞洲富豪》（Crazy Rich Asians）先後爆冷，BTS躋身熱門音樂天團領域，《尚氣與十環傳奇》突破疫情重圍，《魷魚遊戲》更灑狗血驚醒全世界，視聽大眾終於看慣了黃臉孔，流行藝能圈總算開始反映東方人的視角。
「陳查禮」由瑞典裔白人Warner Oland演出
Be Water , My Friend 似水無形，李小龍的人生哲學
臥虎藏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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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氣與十環傳奇
聯合文學11月號以《魷魚遊戲》為封面故事
影集《神盾局特工》演員、中美混血兒汪可盈曾直指，她原本用Chloé Wang這姓名去試鏡連番碰壁，後來改姓Bennet，一試就中選，可見好萊塢的運作原理何在。不僅是好萊塢，北美許多行業也存在這條潛規則，甚至連圖書業也不諱言，華人姓名（英文名+華人姓除外）的作品太「趕客」，理由是，英文讀者普遍認為文化隔閡過大，買回家也讀不下去。
我不只一次聽美國人說：「我對台灣一無所知，但我愛吃泰國菜。」以美國各族裔收入水平來看，台裔平均高居第二，僅次於印度裔。台灣藉小籠包、刈包和波霸奶茶殺進美食圈，不顧疫情延燒，持續供應晶片給全球，如今更有台裔在文壇過關斬將，美國是愈來愈台了。台裔會不會在影劇圈持續長紅，我們期待但不強求，但我們樂見台裔不再是花瓶或綠葉的未來，最起碼不要再被當成泰國人也好。
作者簡介
文學譯作包括《分手去旅行》《單身》《修正》《祖母，親愛的》《被消除的男孩》等。OKAPI 翻譯專欄集結成《譯者即叛徒？》一書。
✎OKAPI專訪：「趕進度時，壯士譯者要有斷網的決心。」──專訪《譯者即叛徒？》作者、資深譯者宋瑛堂
恭喜！宋瑛堂譯作《內景唐人街》獲2022梁實秋文學大師獎「翻譯大師首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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