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1月出版了《余英時回憶錄》,很多朋友問這本書到底是怎麼開始的?連帶也問我和余英時教授的淵源。這一切要從我入行開始的允晨文化說起。允晨文化是我踏入出版業的第一份工作,那年1990年,沒想到這一入行就是三十年餘,只在同一家出版社,再無回頭。允晨文化到底有甚麼魅力?我有時不免回頭想,在台灣或華文出版世界中的允晨作家群,陣容堅強,不管在文學,學術,甚或當世文壇名家,每一個閃耀的名字,都像是夜空中的熠熠星光,一旦踏進,就像進入迷宮,被眩惑住了,雖然也好奇迷宮以外的世界,但終究一年一年地待下來,像個織工,埋首織出了一片不曾想見的文化風景。
這些作家名字中,就有余英時教授的名字,我大學時讀《歷史與思想》、《史學與傳統》深受其廣博的視野與流暢的敘述所啟發,這個名字具有極大魅力,從此進入生命之中。來允晨應徵工作是因為大學時在書店工讀,賣著允晨文化的出版品,像《哈佛瑣記》、《一葦集》等,印象深刻。允晨文化以學術人文出版起家,最重要的書系是「允晨叢刊」,叢刊的第一本書是《方以智晚節考》,作者就是余英時教授。從這本書的出版開始,一個書系就從1986年一直發展到今天,編號已至一百七十一號,可以說平均每年出版四本的學術性書籍,為台灣以及海外華文讀者的人文素養奠基。
在2007年之前,除了《方以智晚節考》之外,余教授在允晨文化的著作還有《文化評論與中國情懷》、《朱熹的歷史世界》、《宋明理學與政治文化》。其中最不可思議的是《朱熹的歷史世界》的出版,這部上下二冊共七十萬字的學術鉅著,以「橫空出世」來形容,可說恰如其實,這不只表現在內容的重要性,還有它寫成的背景。這套書原本是為慶祝朱熹八百歲生日所出的「朱子文集點校本」所寫的序,不料因此觸動余教授深究事理的學術性格,花了三年寫出這一套涵蓋思想、政治、歷史的學術瑰寶。寫完之後,意猶未盡,又續寫《宋明理學與政治文化》,變成一套三本的出版佳話。這樣的出版歷程,不但在允晨的出版歷史中前所未有,即使放諸華文出版界來看,也極少見。至於原來的「朱子全集點校本序」,則另寫一篇。之後,余教授沒有新作給允晨,但2007年,卻有一段插曲發生了。
2007年,中國記者李懷宇到美國東岸訪問旅美學人,如孫康宜教授、張充和教授,夏志清教授等,然後往南到普林斯頓,訪問余英時教授,並計畫出版余教授的訪談錄。這件事雖來得突然,但太有意義了,允晨文化便支持了旅費,於是一段出版的奇幻旅程便開始了,只是當時並沒有想到這本「訪談錄」,最後會引生出余英時教授自己撰寫的《余英時回憶錄》,余教授說:
我從來無意寫自傳,因為自傳必然以自我的個人生活和思想為敘事的核
心。這是我想極力避免的,一再思慮之後:我想到另一種敘事方式:將原
稿的「口述自傳」體改變為「回憶錄」體。換句話說,這是將訪談的重點
從我個人的生活和思想轉換為七、八十年來我個人所經歷的世變。
余教授這段話不禁讓我回想起1999年開始寫起並於2003年出版的《朱熹的歷史世界》的這段神奇歷程,沒想到在機緣巧合下,一本從來沒有人想過,余英時教授自己寫的「回憶錄」於焉問世。這本書從1937年寫起,直到1961年從哈佛大學拿到博士學位為止,以人生的歷程來說只是三分之一,卻是最重要的階段,書成時可以說是一本未完成的書,只是當時已有數篇回憶文章在網路上廣為流傳,加上許多讀者已等待許久,徵求余教授同意後,先行結集出版,和余教授討論後,以《余英時回憶錄》定名,沒想到書問世就是完成的時候,就像是《未完成交響曲》。出版當時,我內心其實有隱隱的不安:余教授已是高齡八十八歲的「米叟」,下冊或續編還有多少力氣撰寫?回想2018年9月中旬到普林斯頓拜訪余教授時,我們還討論了下冊的寫法,即使到了2019年6月,《余英時回憶錄》獲第十二屆香港書獎的書面致詞中,余教授同樣表達希望讀者能提供更多的建議,以利後續參考,但這樣的寫作熱情並沒有後續發展,不知在何時退潮。
《余英時回憶錄》是一本特別的傳記,這是一位偉大學人的「心史」,他的書寫重心放在世變對於世局及同時代人的廣泛影響,因此有了一種宏觀的視野,與專敘個人事功的書寫不同。
書出版後,因為余教授只寫到在哈佛大學拿到博士學位為止,後面的發展還沒展開,有許多讀者朋友經常要我更積極催稿,我內心雖也焦灼,考慮到余教授的身體負擔,始終不很積極,但有一次我還是忍不住問了:老師,您開始動筆寫了嗎?沒有,余教授說。我便不再多說了,對高齡已九十的老人家來說,我始終認為順其自然吧。我相信緣分,《余英時回憶錄》的問世是偶然的,這樣的偶然要延續,需要的就是奇蹟了。2021年8月5日,臉書上突然看到余英時教授已然過世的消息,我簡直不敢相信,我在7月23日還曾打電話給他,請他為允晨文化四十週年題字,他一口就答應了,還問我:急不急,要寫些什麼?我像過去一樣,時間和內容都讓余教授自己決定。當這消息被證實時,除了哀痛以外,對我更大的衝擊是:措手不及。我一直以為我還有時間,也以為我還有機會再到普林斯頓拜訪他,而他依然會站在門口,熱烈地歡迎我到訪。
在余教授生命的最後十幾年,除了學生以外,李懷宇是和他接觸最密切的人,通話次數也最多,我常想如果有機會,我真想交換身分進行這樣的採訪,像是一堂人生的補課。余教授過世後,我和懷宇都覺得應該對已經讀過《余英時回憶錄》有所交代,於是懷宇強忍著悲痛,重新整理起《余英時談話錄》。書的底稿早在2010左右就完成了,後來因為余教授自己著手寫回憶錄,這部書稿便暫時停擺。當年在等待余教授改定這部談話錄的期間,我幫李懷宇出版了學人及文化名家訪談錄,《世界知識公民》、《知人論世》,不料卻等來了《余英時回憶錄》。不只始料非及,而且喜出望外。懷宇在余教授過世的濃重哀思中,重新整理起文稿,並匯整2018年、2019年重訪余教授的談話紀錄,把「回憶錄」中未曾敘及的重要人事補足,工程龐大,極耗心神,但也成就金匱石室之功。書名《余英時談話錄》是早在2007-2008年之間,余教授和李懷宇所討論定名的,余教授在耶魯大學的同事,書法名家張充和教授更早早為這本書題字,原作在余教授家裡,題字直到2021年才得以面世。
圖/廖志峰提供
《余英時回憶錄》的出版之路走了12年,《余英時談話錄》走了更久,花了14年才問世,在職人生涯中,幾曾想過一本書的出版,會有這樣的波瀾?而且如此波瀾壯闊,令人激盪不已。
到底這本談話錄是一本怎樣的書?余英時教授的及門高弟,中央研究院黃進興副院長這樣評價:
這本《余英時談話錄》披沙揀金,把余老師對近代學術人物的觀察、個人
的學思、及時代的見證,三方面有系統地整理出來。故本書價值甚高!於
私而言,本書絕對是瞭解余老師不可或缺的重要文獻,對未來研究余老師
提供了極豐富的第一手資料;於公而言,由於余老師本身是半世紀以來,
中文學界的樞紐人物,各方交涉或互動極為豐富,本書遂成現代中國學術
思想史的縮影。
可謂的論。這本書以時間為縱軸,以人物為橫軸,完整呈顯余教授開始教書之後各個階段所遇到的人事以及自己的學術探索,人物從美國的漢學家費正清、史景遷,到中國魯迅、沈從文、香港的金庸、董橋,再到台灣的錢穆、胡適、殷海光等,以史家的眼光出發,給與中肯的評價,見證時代。曾經引起風潮,擁有廣大華文讀者的史家黃仁宇,便是余教授最早教書時所收的學生,書裡談及這段動人的相遇,難得一聞。除了人物時代以外,書中更重要的部份在於談通史、歷史變化、中國的現代化、學術紀律、天人之際,終於普世價值,題旨深遠,卻又深入淺出,是已然走入歷史的大師,留給當代及後世最珍貴的一課。
李懷宇在書的(後記〉中說:
在余英時的世界裡,他常常和古今人物對話。他研究朱熹、王陽明、方以
智、戴震與章學誠等先賢,是根據大量可信的證據來重構他們的歷史世
界,希望使讀者置身其間,彷彿見到歷史人物在發表種種議論,進行種種
活動。在近人中,胡適先生對科學、民主、自由、容忍的看法,錢穆先生
對歷史深抱的溫情與敬意,陳寅恪先生堅信的獨立精神和自由思想,余先
生深有共鳴。如今的《余英時談話錄》只是談話的一部分,意在補充《余
英時回憶錄》哈佛大學博士畢業以後的內容。需要說明的是,余先生博大
如海,而《余英時談話錄》中所談是因我所問,不免受我的學識所限。
圖/廖志峰提供
懷宇的這段話以近身觀察,點出了余教授的治學態度,也明揭了「談話錄」中留待查考的線索或路徑。
一本「談話錄」當然不能盡顯余教授淵博的學問或學術研究成果,但是足以開出路徑讓有興趣的後來者,耙梳深究,就像當年他為「朱子文集點校本」寫序卻寫出了《朱熹的歷史世界》一樣。在余教授的歷史世界中,他更關心的是人,是知識人的命運,不管在《方以智晚節考》或《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中,都可以看出這樣的寄懷與命意所在。
2021年8月1日,余教授睡夢中走入了歷史,從那一天起,我發現我更經常地想起2018年普林斯頓那段太過於夢幻的旅程,那兩個下午,我因為沒有帶錄音機反而和余教授聊得更暢快自在,晚上回到旅館後,就開始筆記當天的談話,有些來不及紀錄的,在訪談錄中重新讀到時,十分親切,好像我還坐在那安靜的起居室裡,而余教授只是起身去倒杯茶。余教授在他的回憶錄序中寫到這兩個下午是:這是我近年來和朋友聚會最感愉快的兩天。那樣無法復刻的時光因這一段話而永恆,讓人思之泫然。我至今記得和余教授在見面之初的談話是從墓園說起,當天還沒有見到余教授之前,余師母就先帶我去墓園辦事,也到余教授的父親余協中教授墓前致意。一旦聊起了這個話題,余教授便說他將來也會葬在那裡,於是我說:我將來也會來看您。只是沒想到現在已到了那時所謂的將來,我一直以為我還有足夠的時間和他說說話。我不是善於電話聊天的人,打電話只是聽聽彼此的聲音。我記得余教授對我說的最後的一句話是:有事就給我打電話。我沒聽出話中的其他意思,我始終維持一種禮貌的距離,而那樣的距離成了終生難以彌補的遺憾。
若說《余英時回憶錄》行文簡潔整飭,《余英時談話錄》的文字聲調就相對平實,更富活力和表情,就好像余教授坐在沙發上侃侃而談,你聽得出神,兀自咀嚼沉思,不知道余教授何時走開了,但聲音還在,還在空氣裡飄盪,於是你打開書來讀,發現余教授就在書裡。他一直在那裡,而書是他最後的十五堂課。
廖志峰
允晨文化發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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