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我個人不算太嚴謹的田野調查(其實主要是網路爬文啦),名叫朱宥勳的這個年輕人,目前活躍於台灣文壇,從事某種被稱為「戰神」的特殊文字工作(偶爾也寫小說)。
說起人類這種生物,如果決定以文學為職業,不外乎寫寫小說、詩、散文之類的;「戰神」這勾當卻有些不同,主要生產一種混合了殺傷性邏輯陳述、打臉用挑釁句型、(雞歪地)告全國軍民同胞書等要素所組裝的公共辯論。呃,白話來說,戰神和他的「戰神體」,老是幹一些單挑市長或主席、硬上黨國餘孽或砲轟文壇郎中等亂七八糟活動。
但諸君千萬別以為這很簡單,比起「純正」文學書寫,戰神體通常在技術面要複雜一些,該體裁兼有諸文類之長,算是某種海陸空立體聯合作戰:同時需要寫作小說那種冷靜規畫之戰略布局、也不能少抒情散文欲拒還迎苦口婆心娓娓道來之綿密口吻,至於口舌之快以後,在遍地屍骸上瀟灑離去的身影當然更有堪稱詩意之美感。
就這點而言,朱宥勳新書《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戒嚴台灣小說家群像》,或可當成戰神體不用於打仗的時候,對於文學寫作邊界的試探性擴張。本書主角是幾位戰後台灣文學史上開天闢地的大咖,寫他們在國家主義時代的憂傷沉鬱、寫創作理想在白色恐怖審查中的無言或碰撞。
比如鍾理和,他在日記裡一再思念、卻不敢直呼其名的(同父異母的)兄弟鍾浩東,因捲入基隆中學案、被當匪諜槍斃;或者郭松棻,日本與國民黨的連續殖民,讓他和父親在國家認同上水火不容(對,父親就是膠彩畫巨匠郭雪湖),直到「參觀」文革中國後,祖國大夢才告破滅;「統派」陳映真的故事同樣動人,他曾經與「台灣青年獨立聯盟」交往、也曾深深心折後來不苟同的「台灣文學」前輩鍾理和……民族主義當然不能概括陳映真這樣複雜深刻的靈魂。
另一方面,從個體到結構,本書也揭開了囚禁、壓抑文學生命的歷史枷鎖:在那些流傳後世的文學史論戰裡,葉石濤大談「本土」優先以後還是得補上一句「台灣文學就是中國的三民主義文學」云云。陳千武為了生計不得不默寫〈國父遺囑〉,他心裡想的卻是,日本時代自己同樣得牢牢背誦天皇的〈教育敕語〉。
就在國家吝於留給文學自由的極度有限縫隙中,也只有每每被外省文壇大老誤認為「我們外省人」的台灣女兒、客閩混血的林海音,因為她在北京長大的經歷,才有人脈與資本,在黨國監控下把副刊的角落留給苦苦筆耕的本省籍作家和真正信仰文學的讀者。
其實,本書之所以用群像劇的方式來呈現台灣文學史,或許對應了戰神本人十年來在文壇留下的活動軌跡。雖然朱宥勳以好戰、能戰出名,但他其實有步驟地,完成了許多「基礎建設工作」──辦過鼓勵評論者大鳴大放的《秘密讀者》;寫下開箱揭露業界祕辛的《作家生存攻略》與《文壇生態導覽》;還參與編選了截至目前最進步也最活潑可親的國文課本……
《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不禁給我如此感覺:想必這位青年戰神,其實在很早很早就清楚意識到這個遭受百年殖民、在文化和文學上癡癡等待轉型正義的「咱文壇」(鍾肇政的親切用語),不能不去多角經營、創造社群聯結。
所以,予豈好辯哉?那是因為戰神自覺追隨葉石濤,要在陣容零落的冒險隊伍中補上遠程輸出,成為火力全開的剽悍評論家。予豈「塔綠班」哉?那是仿效陳映真的頑強堅定,願意在短兵相接時刻執掌旌旗,號召同儕直直衝向心中理想國族。予豈拉幫結派哉?別忘記鍾肇政典型在夙昔,書中說鍾老「不只想到他自己」,出錢出力團結本省人作家,於是戰神有樣學樣,明白創作絕非密室孤燈,只有團隊合作、聯合作戰,才能給斷絕系譜留下一脈傳承。
翻開《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在表面上,書中史事溫潤有情,完全一反作者平日在公共書寫中展現的咄咄逼人形象。不過,本書綿裡藏針,隱含一種解剖、拆解「文壇軼事」的關懷。
於是,當你讀到,被特務監控的聶華苓在酒會上宿命般遇見美國詩人安格爾(Paul Engle)、唾棄現代主義的陳映真晚年才承認曾被七等生的怪異風格深深觸動、因本省人身分而在保釣運動中「脫隊」偷偷同情台獨的郭松棻……這些動人的瞬間,都是思想史和社會科學的論題,關於國家威權、思想審查、文化霸權、象徵鬥爭等等。所謂上兵伐謀,戰神果然深諳兵法,讀者剛剛才沉浸於「人的身世」,突然間就明白了「結構的惡」。
且讓我從旁觀角度,試著拆封「戰神體」冰冷的合金外殼。也許,故作尖銳螫人姿態,來自於某種「進攻性防禦」的戰略。文壇總愛說「戰神、戰神」,但這稱呼並不貼切,因為歷史上拿破崙、鐵木真、亞歷山大之流,說來都是發動侵略的戰爭責任者。然而,對台灣文學一往情深的朱宥勳,則是為了在本土文化經歷過太多遺忘、太多壓抑、太多貶值之後──上個世紀被流亡政權的「中國優先」鎮壓、這個世紀又被挾著海外學術的「全球華文」給裹脅──「防衛性地」喚醒台灣人去省悟自己擁有的珍貴寶藏。所有那些看似口沫橫飛的慷慨陳詞,終點都是生存,而非征伐。
在《他們沒在寫小說的時候》,有一句話特別讓人傷懷。日治晚期本是天才文藝少年的葉石濤,在戰後卻遭特務監控、身繫囹圄,落入了「一個讓人沒辦法專心於文學的國家」。難怪,小說家最終批上戰袍,請纓上陣。畢竟有些時候我們沒有太多選擇,只好硬著頭皮去挑戰那個封鎖思想、禁絕文藝的國家和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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