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為什麼有辦法讓人自願為奴？ ──讀《衝破封印的心靈魔物：奧姆真理教事件未解之謎》

1995年3月20日早上，東京地下鐵數個車站驚傳遭沙林毒氣攻擊，事後證實為日本新興宗教「奧姆真理教」策動。人群緊急疏散的驚悚畫面震驚世界，即使遠在臺灣，對許多人而言，「地下鐵事件」都留下深刻印象，和1999年的921大震、2001年的911恐攻，三者構成了世紀之交最鮮明的符號和象徵。

二十多年經過，地下鐵事件逐漸為人們淡忘，尤其2018年以主謀麻原彰晃（1955-2018）為首的相關人犯陸續伏法，執行死刑後，事件理應畫上句點。但這真的如此嗎？

《衝破封印的心靈魔物：奧姆真理教事件未解之謎》是日本NHK特別節目「未解決事件」的延伸出版品，以類戲劇方式重新演繹日本重大案件。這系列最大的賣點，自然是NHK這老字號新聞媒體在深度調查報導上的專業，每件懸案都出動大量線上記者，重新採訪、挖掘檔案，試圖以媒體之力重新解析案件。以《衝破封印的心靈魔物》為例，不只是單純交待犯行經過，還進一步追問，為什麼這樣的案件會發生？而且明明在事前，教團已有一連串嚴重違法行為，警方為何無法即時阻止？經由扎實的報導，層層剖開盤結於事件表面的黑幕，不僅回應事件的時代意義，更析解出多數人不願或無法面對的內心脆弱與黑暗。

換句話說，全書未直接挑明的最大質問是：這樣的「惡」，在今天還存在？

全書由多篇不同記者各自負責的報導構成，回溯奧姆真理教從成立到失控的過程。教主麻原彰晃本名松本智津夫，從小因為視力不佳，６歲就被送到寄宿制的盲人學校，畢業後曾短暫經營針灸中心，因販賣假藥，遭逮捕、罰款。之後他鑽研起東方宗教和瑜珈，於1984年設立瑜珈教室，以此為原點，逐漸演變成日後的奧姆真理教，1987年成立之後，信眾快速增加，在兩三年間成為一股龐大勢力。他們四處買土地興建道場，並要求信徒出家，只能在教團打造的道場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可想而知，此舉引發許多信眾親人或道場週遭居民的激烈反對。然而，這些爭議都擋不住奧姆教的擴張，不單在日本，連海外的莫斯科都開始設立道場，麻原甚至在1990年與信徒等25人一起投入眾議院選舉，雖然全數落選，但可見教團的膨脹。

當時多數人僅意識到奧姆是個快速竄起的新興宗教，頂多覺得他們參選時的宣傳手法有些可笑，但沒人料想到，在擴張中，奧姆竟以殺戮為手段，清除來自教團內外的質疑。封閉的教團內部，也開始形成仿國家的組織，將日本政府視為敵對力量，謀畫以武力推翻國家。

《衝破封印的心靈魔物》最獨家的發現，是在重啟調查後意外取得900卷教團內部的宣道與會議錄音，經由分析這些錄音，以及採訪到教團幹部，推翻了原本因為受外力打擊（選舉失敗、官方管束），奧姆才開始武裝化的說法。並指出，松本創教時已經有武裝顛覆政府的想法，他想在宗教世界之外也成為現實世界的「王」。

除了武裝化的時間點，本書第二個重要的新觀點是，過去往往把地下鐵事件歸因於警方疏失無能，未主動調查奧姆，防範於未然。書中認為，這說法不盡公允，因為地方上第一線和奧姆交手的基層員警，已意識到教團失控和違法的行徑，並積極調查，掌握了生產沙林毒氣等具體線索，卻受限於科層制的組織分工，資源無法有效整合調度。組織慣性的因循，讓警方無法將強調心靈修行的「宗教團體」和「暴力犯罪」畫上等號，結果就是掌握了無數線索，並準備對教團進行全面搜查時，仍錯失先機，功虧一簣。

沙林毒氣事件中，死傷人數最多的小傳馬町站。（圖／wiki　photo by LERK）

除了這兩點對既有說法的修正，全書讀來最怵目驚心的，是細緻呈現人類心靈的脆弱，一旦被有心人引導，賦予合理和正當性，人立刻能掙脫理性和良心的約束。奧姆的無差別恐怖攻擊，皆以「拯救眾生」為名，幹部在事後紛紛指出「救贖」概念的可怕，所謂「救贖」呼應著某種絕對正義（或絕對解答），在這樣的使命感下，教徒放棄了對善惡的常理判斷，盲目服從上級。不只宗教，在討論任何意識型態的政治運作時，也常見類似現象，某種絕對的概念引領人們偏離人性，失去對他人的同理心。

如同其中一位幹部的自白：「奧姆事件雖然規模很小，但以神之名奪取他人性命，並將其正當化為善舉，這一點肯定是相同的。為了不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悲劇，我認為應該要保持謙虛，不能讓否定生命尊嚴的絕對正義存在，因為人世間充滿了矛盾，人又是會犯錯的生物。」

一旦服膺某種絕對價值，生活在其打造的真空溫室裡，一切看起來都井然有序；可是感受不到人間紛擾，也就失去和他人同喜同悲的共感，成為沒有現實感和責任感的行屍走肉，可以毫不遲疑地奪走他人生命。這正是奧姆出家制度造成的效果，把信眾和社會隔離，他們就只能服從上層，受其洗腦。

然而，人總是不自覺想依賴絕對價值、跟隨強者，放棄自我思考和責任。這樣的脆弱，是現代心靈的普遍樣態。可怕的是，那些宣稱自己永遠正確、代表絕對理念的強者，他們的人格通常具有強大的魅力，吸引人們追隨，另一方面也非自戀、自認為高人一等，這很容易形成某種偏執的心態。麻原的左右手在事後就反省：「我認為，他有很強烈的被害妄想和誇大妄想，那來自不得志的成長過程，與學業、事業上的挫敗。……麻原還具有靈能者般的魅力，所以弟子們都被吸引過來。然後他的誇大妄想也跟著變強。因此，與其說他是強大且深不可測的教主，倒不如說他其實處在不得志的痛苦中，他強大的魅力加上妄想，結果讓許多匯聚而來的人受到牽連。」在他的描述裡，麻原是出了問題絕不認錯的人，「反而認為都是別人的錯，對別人有攻擊性。」

不幸地，唯有絕對自我中心、近乎偏執的人格，才有辦法讓自己成為絕對理念的代言人，也唯有這樣擁有強勢魅力的人格，才能吸引信眾相信其一言一行。隨著信眾增加，他的自我中心更形強化，一旦遇到質疑，就用過激的方式，以絕對的理念發動攻擊──於是悲劇就發生了，如地下鐵事件。

《衝破封印的心靈魔物：奧姆真理教事件未解之謎》其實還涉及了很多層面的討論，譬如像受害者的角度、地下鐵事件所衍生的後續事件……等等，無論報導的廣度深度，都值得臺灣媒體借鏡。但最核心的，還是前述種種對領袖和追隨著心靈世界的描述。因此，本書看似在談過去發生的一系列暴行，卻又像在對當前許多類似組織的當頭棒喝。

如果脆弱是人心的本質，現在世界又注定走向疏離、封閉，我們該怎麼辦？或許只能像書中某位曾受麻原教主操弄的信徒所言：「不要接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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