瘟疫蔓延之際,讀《消失的字母J》,意外生出感慨。被刪除線綁縛的字母J像病毒般擴散,觸動著心頭危卵。
J原本是模擬主角凱文父親講到字母J時,伸出兩指抵住嘴唇的習慣,包括爵士(Jazz)、笑話(Joke)、老天爺(Jesus),但凱文父親卻從未說過那個最重要的詞彙:猶太(Jew)。故事始於未來一個虛構的小漁村,主角凱文雖然在當地生長,卻始終感覺被村民排擠在外。在教會義賣時,他邂逅了來自北方的女孩艾琳,墜入情網,雙方卻都懷疑有人特意將他們送做堆。無處不在的監視眼神,空氣中顫搐的躁動,湮滅的文書紀錄,由猶太和愛爾蘭語源組合而成的怪異名字……文字的邊角嵌合起來,拼構出一個反烏托邦世界(dystopia),既怪誕陌生,卻又不乏熟悉的人類社會影子。
作者霍華.傑可布森(Howard Jacobson)筆下的世界,不是赫胥黎《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之類,在成書時尚未實踐的想像,反而在整體文化氛圍上,瀰漫著與當代社會近似的氣味,甚至泛著懷舊光澤。書中一些線索透露,幾十年前首都曾經發生大屠殺,但所有人都以「那件事」隱晦帶過,經過名為「以實馬利」的重新命名行動後,許多人改名換姓,交出家傳古董族譜,政客含糊地道歉再道歉,彷彿混淆了族裔根源,貼上語言的OK繃,族群分崩的裂隙便不再存在。然而,情節暗示這個國家不同於另一部反烏托邦經典《1984》的政權,以蘇聯式的肅殺機制管控人民,而是運用更細膩洗練的手段,操弄民眾認同,來維持社會秩序。音樂市場上只流傳通俗芭樂歌,即興創作的爵士和批判性的搖滾樂沒有被禁止,卻不再播放,讓這些音樂被遺忘;繪畫不再蘊含強烈的直觀衝擊,學院改教導「溫和視覺藝術」。一切看似資本市場的自然運作,維穩滿分,和諧萬歲,但仇恨與拒斥,分明在熾熱呼吸間進出,閃爍的眼珠結成密網監看。
似曾相識嗎?這個軟核反烏托邦運用當代監視科技,並訴諸行銷式的情感口號,汲取了上世紀三、四○年代法西斯政權以美學取代政治的精髓,加以改良,成為當今西方國家右派政治的基礎,也是中國統御新經濟帝國的策略,連在台灣近代史上,也飄拂著影影綽綽的殘像,離我們並不遙遠。小說女主角艾琳曾引用流行套語說:「過去的就過去了。」也讓人想起島嶼在解嚴後重塑認同的那段時間,政客也曾吶喊愛的口號,呼籲島民拋下血腥的歷史往前看,但即使經過一兩個世代,恐懼仍醃進傷口真皮層,比想像傷得更深。
艾琳以梅爾維爾《白鯨記》裡,不斷逃躲船長亞哈(Ahab)追捕的巨鯨莫比.迪克(Moby Dick)比喻自身,艾琳是孤兒,對自己所屬的族群一無所知,但她總是在日常中瞥見恐懼,對周遭充滿敵意的環境不敢鬆懈,而凱文的雙親也像戒嚴時期眾多父母,因著對傷痛噤聲,無法將家族記憶傳承給下一代,只留下凱文一人,做為表兄妹亂倫的結晶,暗示族群過往創造的燦爛遺產都到此為止。
儘管如此,恐懼沒有因為消抹族群記憶而結束,人們如此容易憤怒,罪惡的氣息沒入門縫,深埋的殘暴蠢蠢欲動。漁村的古特金探長,堅信某樁謀殺案是凱文犯下的,但他沒有確切罪證,僅因凱文是他心目中奸險無情的「他們」,便可使他腦補出大量陰謀論。當族群失去了價值與實在物質的傳承,人們也不知該如何看待身分認同,「他者」就只能是自身以外,所有惡的集結。作者再次引用《白鯨記》,闡述人類如何排遺出自身的惡,投射至他者身上:「所有瘋狂與至為折磨之事;所有揚起渣滓的事:所有夾帶惡意的真理;所有折筋與揪心之事;所有若隱若現的生活與思想的魔魘;所有邪惡,對瘋狂的亞哈而言,都是具體可見的,在抹香鯨莫比.迪克身上化為可實際攻擊的目標。」在古特金探長心裡,劃分我群與他群的是不斷繁殖的祕謀,如藤壺密密嵌在鯨魚體表,誘他追逐海裡龐大身影,竭盡意志獵戮,以致於成魔。
一開始,你只是以血腥區別自己與他人,然而當你發現你們其實有些相似,你身上也傳來隱密的臭腥,唯有殺了該殺的人,你才能分辨自己的族群,定義自己是誰……
入魔的不只古特金探長,「現下公司」的研究員艾絲美察訪各個地區後,發現暴戾之氣橫行,主張必須減少衝突,才能維持社會整體的和諧,結果被公司暗殺未遂。之後艾絲美偏執地相信,需要恢復被消弭的族群差異,讓主流族群能與其他族群互相定義,方能回復大眾心態的平衡。艾絲美的企圖心日益壯大,試圖以文獻中的刻板印象,尋找滅絕的猶太後裔,希冀以一對戀人的婚育結合做為宣傳,重建族群共生的未來,而她盯上的便是確定有猶太血統的艾琳。
……有時愛比恨索要更多,也更兇猛,你知道的。
諷刺的是,凱文與艾琳歷經瘋狂的復仇追獵,到頭來卻陷入以愛為名的圍困。尤其艾絲美公關計畫的敘述,讓人想起納粹的優生學實驗,與極權統治的宣傳戰,將凱文與艾琳裹在母性光環的柔暈中,彷彿抹香鯨永遠游不出他人臂彎的圍困。最終作者讓戀人們對未來做出了不同的抉擇,凱文走向他以為的自由,不再願意被他人定義,而艾琳被動懷著身孕。如此一來,艾琳是否只能接受艾絲美接手控管?又或者這是猶太教義母系傳承困境的隱喻?鯨尾凌空一躍,讀者只能從潑濺的浪花,想像浪潮仍在海底翻湧,像連綿的血脈向未來延伸。
這是霍華.傑可布森晚年對猶太族群深刻而殘酷的分析辯證,猶如在封閉狀態下劃落一刀,歷史橫剖面滲瀝鮮血,顯現出數千年來的罪愆、糾葛與愛,也讓人不禁想起島嶼上疫情封困住的猜忌與激憤。當災厄降臨,人們總比平常仇恨對方,也比平常更愛著對方,如一對相愛的DNA雙螺旋結構旋轉著。艾絲美認為這是「必要的對立」,而凱文或許會伸出手指抵住嘴唇,說自由意志/同島一命,不過是一則笑話(Jo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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