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我們台灣文學,要如何談論冰冷森然的「國家」機器,那就不能忽略張系國早年的科幻經典〈銅像城〉(收錄於《星雲組曲》)。該系列講述,在遙遠的外星城邦「索倫」,有兩個自居「正統」的黨派連年戰爭。每次內戰結束,勝利者都要熔化敗軍盔甲武器,在首都中央鑄成偉大領袖的高聳銅像。就這樣經過千年時光,索倫城也數十次易幟,每次打完仗都會「長高長大」的銅像,早已不再是單一歷史人物形像,白日裡它表情閃爍,晚上則低語哭泣。所謂「國家」,慢慢有了自己的生命……並且被奉為「全民宗教」。
如果說張系國多年前的〈銅像城〉,談論的是「國家」的各種外部要素,包括政府、領袖、統治、戰爭等,近來備受矚目的青年小說家黃崇凱剛完成的《新寶島》,同樣也起用大膽構思來解剖「國家」的內在與神祕──如果我們在不可抗力下離開美麗小島,那麼走出埃及的台灣人共同體,還算是完整的國家嗎?
《新寶島》的開場有如天啟詩篇:2024年總統就職隔日,台灣人一覺醒來,發現全體國民置身古巴,而原來的古巴國民,則悉數轉移到福爾摩沙。小說故意對超自然的「台古大交換」不做任何解釋,因為更值得讀者驚訝的是,當兩個民族各自落腳於陌生土地,「在古台灣人」與「在台古巴人」才發現,自己在地球另一端失散了同為第三世界弱小民族的「人類兄弟」。
說起來,這兩國的超自然大交換,並非表面看來的那樣沒道理──他們同樣被鄰近大國虎視眈眈、也在「崇高理想」下經過數十年威權統治、地理位置都在亞熱帶北回歸線、並且把棒球當作民族驕傲。不過這次,小說家(或上帝)的幽默感有點惡意,在交換發生不久後,兩國職棒聯盟居然有了交流機會:台灣野球很快被古巴巨砲打得不成人形……此事關乎民族尊嚴,真是讓人面紅耳赤!
本書從棒球、飲食、氣候這些在政治學上「無關緊要」的部分切入「國家理論」,這正是《新寶島》視角最為獨特之處。顯然這本小說打算曝露的是「個體」,而非「制度」。所以,書中的古巴藝術家只好習慣於每日搭捷運到淡水藝大教書的台式通勤;賣紅蟳米糕的台菜商家也因地制宜把招牌菜改為「龍蝦米糕」;老年體弱的獨裁者小卡斯楚(Raúl Castro)當仁不讓住進硬體設備傲視全球的台大醫院;被輔導金死線追趕的憂鬱台男導演,只好將就著在哈瓦那的異國風光裡開拍文青兮兮的影展「國片」……
就此而言,「國家」或許真的不必用領土與主權來定義。正如小說促狹地指出,即便穿越半個地球,台灣人到古巴、古巴人來台灣,這些擁有獨一無二文化氣質的民族集體,他們不都得努力在陌生土地上「當回原來的自己」?
這帶出了《新寶島》第一個耐人尋味的主題:在做為硬體的「領土」之外,有沒有什麼內在的東西,讓我們注定「生為」台灣人?
如此提問的時候,其實可以對照卡夫卡不朽的《變形記》。那位辛勤工作卻無法與家人相互理解的憂傷青年,一朝醒來化為蠕動巨蟲,但在某種意義上,主角疏離孤獨的處境,在卡夫卡看來,從來沒有改變過。
所以呢,《新寶島》大概是一種「國際關係上的存在主義」,只是添加些許樂天知命的「台味」。假如我們這個海洋民族真的被冥冥天意扔到古巴這樣的「社會主義天堂」,正如小說用一種理所當然到極點的口吻所展開的,想必我們還是會就地取材繼續我們的台式經濟打拚、在眾聲喧嘩裡運作我們的台式民主亂象。嗯,政治不正確的說,台灣民族的「本質」,一直都是那見縫插針、刁鑽靈活的生存姿態,不因棲地有所轉移。
而《新寶島》另一個有趣安排,則是回歸「古老」先民智慧,用以領航在古巴座標上的「全新」航路──本書設想一位鄒族政治明星高再生,他是白恐政治犯高一生(1908-1954)後代(如果看過《高一生獄中家書》,就知道真實要比小說更加撼人),在2024年高票當選總統,帶領台灣立足加勒比海。
小說中這位高總統,畢業於台灣文學研究所,問政風格也是典型「文組治國」。他在與古巴的折衝裡,說服新盟友接受同性婚姻;在大交換的緊急事態後,保留中華民國來「務實台獨」;還推廣虛擬國會線上遊戲,發展成新型態審議民主;他更是社群媒體高手,每周錄製podcast,跟選民「爐邊談話」……高再生非常清楚自己的原住民身分,意味著策略性以小事大、以弱就強的族群記憶,但這種邊緣思維反而成了「台灣在古巴」撩動國際權謀天秤的最大利器。
本書還有第三條軸線,那是「革命的年代」以降,資本主義對決社會主義的冷戰遺緒。台灣古巴不只分峙地球兩端,也在各自的政治意識型態上遙遙對蹠。古巴曾有傲視全球的社會福利與平等理想,卻在美國制裁和軍事威脅下日漸衰疲;而戰後台灣走上市場經濟道路,擺盪於「一個中國」和「東亞島鏈」,甘願以附庸歐美來成就發展奇蹟。這兩個國度一左一右,上帝真要兩者「跨洋交換」,說起來談何容易?
書中有段情節是,被轉移到古巴的青年台灣導演,打算拍攝一部內容是「導演尋找上一部電影演員演出下一部電影演員」的後設電影──這個有點繞口的劇本構思,暗暗指涉了「如何在社會主義國土上頭搭建資本主義國度」的當代反革命戲劇。
大交換發生之後,為了服務早已習慣自由市場的台灣消費者,星巴克、麥當勞等「資本企業」迫不及待大舉進駐古巴,我們可以想見,隨著台古兩國逐漸混居,一如過去漸變的東歐諸國,古巴共產體制在未來只怕是難以為繼。更諷刺的是,在大交換初期的政府癱瘓階段,台灣政府很快就利用古巴特有的「保衛革命委員會(CDR)」組織,將之改造成重建投票民主和政令布達的過渡機關。也許「國家」不管姓社姓資,他們的核心組件都可以相互替換。
《新寶島》巧妙運用議題(民族本質、原住民處境、延續至今日的冷戰對抗),引導讀者在架空情境裡「第二次」幻想新的架空情境。這裡先不暴雷,不過本書隱藏著好幾條尖銳「歷史歧路」──
- 假如,「大交換」發生在爭奪霸權的美國與中國?
- 假如,古巴最有名的「革命大兄」切.格瓦拉(Che Guevara)接受了中南美洲「斐隆主義」,帶著解放弱小民族的悲願前來1960年代的台灣,組建游擊隊對抗蔣氏政權?
與其說《新寶島》是一本天馬行空的科幻小說,更不如說,該書對於「國家形成」提出了一種文學性格的思想實驗。儘管「國民大交換」在真實時間線不曾以殖民主義之外的型態發生,然而,《新寶島》卻仍舊設想了一個左派與右翼截長補短、邊陲島國跨洋結盟的魔幻時刻。在人類還遠遠不可能世界大同的當下,台灣民族苦悶地渴望著,有朝一日能超越地緣政治所決定的艱困現實。但在理想真正實現之前,不妨讀這本儘管虛構、卻勾勒出公義和開放的「建國手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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