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有壓迫之處,必有文學;這或許解釋了為何韓國出版了許多關於女人的生命故事,精采非常。從半寫實的長短篇小說,到自傳式的記錄,報導文學,在在可以看見韓國的父權社會如何深入影響女人生命的種種面向,集體性的壓迫造成集體性的創傷,需要突破、平反,需要在極大壓力的邊緣之處生長出力量。於是這些書寫更重要的意義,是記錄了女人的行動,創造了空間,讓人們可以發想、交換不同的可能性,從坐而言到起而行,書寫是言行合一的過程。甚至,有時候,書寫本身就是一種行動。
《她厭男,他是我女友》是一本具實驗性的小說。作者閔智炯身為堅定不移的女性主義者,年過而立,發現自己的戀愛生活是一場悲劇,「幾乎是條《陰屍路》」。作者對嚴重厭女的韓國社會感到心灰意冷;幾乎是充滿喪屍的社會,約會暴力、集體分享偷拍影片、權勢性暴力與性犯罪天天發生,女人的恐懼與憂慮無法獲得同理。她認為,
「女人要相信自己能全心信任眼前的男人,與其相愛一輩子,變成了不切實際的瘋狂想法。」
於是,她寫出了這本小說——如果有一天,有個平凡的韓國男子,與他深愛的初戀女友重逢,卻發現女友變成了憤怒的女性主義者呢?
讀這本小說,讀「厭男」女友及其男友的故事,彷彿溫習靠北婚姻、靠北男友,以及 Dcard 或 PTT 男女版上出現的爭論。有時懷疑兩人有這麼根本的差異,為什麼在一起?但有時,也感覺在真愛裡,人的糾葛才會真實出現。
說有感情也有感情,說有緣分也有緣分。小說一開始是時空交錯的場景,帥氣的男主角在咖啡店裡面對著可愛的約會對象,心思卻飄向多年前因遠距而分手的初戀女友。也是命不該絕,男主角走在路上偏偏就遇到了在街頭抗議正嗨的前女友。天雷勾動地火,啤酒杯釋前嫌,重逢當晚兩人就滾床單了。
正當男主角以為即將抱得美人歸——咦,前女友翻身出門去抽菸了,咦,怎麼沒有溫存沒有撒嬌沒有復合,怎麼前女友還是前女友?恭喜這位男士,你獲得了一個升級版的前女友,你即將進入一場性別鬥爭的實驗。
比方說,死纏爛打效果有限,前女友最後點頭變成女友的條件是,「如果交往,你先不耐煩,想退出這段關係......你就得給我一百萬元。我會把你的錢捐給女性團體。」或者,女友變成了性愛女神,會使用騎乘體位掌握大局,率先抵達高潮,讓男人一時措手不及意外軟掉。
關係裡有許多差異需要磨合。男主角抱持著天真樂觀的態度開始這場冒險。但是,有些衝突好像也不是磨合能夠解決的——職場性騷擾,婚姻,彷彿男人都是潛在加害者的世界觀。女友在出版社工作,合作的大牌作家總是出言不遜、動手動腳。跟上級反映不但沒有獲得支持,反而被要求跟對方道歉,最後還被封口辭職。此時不是正好接受男友的幫助,順勢結婚,獲得保護嗎?為什麼女友堅持不婚?為什麼在朋友喜酒上被逼婚時,還可以冷靜的說「我們的事情我們自己會決定」?
其實男主角的想法很簡單。有問題的不是這個社會,有問題的是提出問題的人。只要女友遠離那些女性主義者,重新變回之前天真可愛的少女,她就會再次接受康莊大道,變成美麗性感但又順從聽話的妻子。那樣的世界有秩序,有日常的美好。
可惜,這種一廂情願的大男人主義,被女友一語戳破:
「你自以為非常浪漫又溫柔吧?你愛人的方式、疼愛人的方式、對待女人的方式、貌似守護實則管束人的方式,遵守社會規範的人前打扮,我一直告訴你我不想要那些,是你單方面不停強迫我接受你的方式,不是嗎?你知道那有多讓我喘不過氣嗎?自私的到底是誰?」
一場戀愛變成了性別權力的修羅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要嘛是你的韓男大男人認同死去,要嘛就是我的復仇女神陣亡。這是大時代的性別鬥爭,具體而微地體現在一對伴侶的小小世界裡。因為社會上男性對女性的集體壓迫不止,以男性為中心的權力模式仍然強盛,任何女性在她的親密關係裡面,都必須一次又一次經驗本質相同的壓迫與客體化。
但是,當然,每一次經驗都是改變的可能,每一位女性當然也都可以在她的親密關係中實踐平等的互動模式,創造出全新的性別關係。
其實,女性主義者的世界圖像不是《陰屍路》,而是《冰與火之歌》裡的龍后。龍后也要爭權,但是她爭權的動機跟其他貴族不同:「九大家族不過是輪子上的輻條,這個跑到上面去,然後另一個再跑到上面去,沒完沒了的轉圈圈,把其他所有人都壓在地上。我不是要跑到輪子上,我是要拆了這個輪子。」女性主義不是要騎到男人頭上去,女性主義是要拆了父權體制,創造一個性別多元且平等的世界。沒有人必須當壓迫者,沒有人需要是受害者。
小說的最後,停留在復仇女神出發壯遊,而韓男男友帶著覺醒的靈魂,比以往更加迷惘地面對未來。
真正的難題,沒有被回答。復仇女神探索自己的憤怒之際,如何實踐平等的兩性互動模式?違抗父權加諸的模板,拒絕進入剝削的婚姻;但女性主義者心中是否仍然有其他以愛為核心的家庭願景?我們是否能為自己創造出自由而包容的新世界——所謂包容所有人,意味著男人也在包容之列?這是本書停下腳步之處,卻是我們所有人的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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