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希望每個人都能自由地在這些畫中發現屬於自己的『鄉愁』,或許也能解開與朋友、兄弟姐妹或是伴侶之間的真實情感。我們從後視鏡看見的,可能比實際上看起來更靠近,許多小說也是如此,陌生而遙遠的事物,並不總是那麼陌生,也不總是那麼遙遠。」
——陳志勇(Shaun Tan)
侯孝賢導演的電影《珈琲時光》(Café Lumière),講述單身的未婚媽媽陽子,某日做了個奇異的夢,夢境中嬰兒化成一灘水,陽子向經營古書店的好友小肇描述她的夢境,一天,小肇找到了這本很像陽子夢境的繪本:莫里斯.桑達克(Maurice Sendak)的 Outside Over There。
1981年出版的 Outside Over There,中文書名譯為《在那遙遠的地方》,是桑達克最讓人費解的繪本,也是他最喜愛的複雜藝術作品,不僅故事結構嚴謹縝密,他還試著創作出一部「由圖畫組成的歌劇」。雖然敘事離奇詭異,但它帶給我的情感啟示卻如此巨大而隱晦,對我來說這不只是繪本,更像是一封家書。封面上,主角 Ida 屈身牽著妹妹的手,究竟有什麼暗示?我試著描寫我看見的事:
滿月的夜晚,在遙遠的海上,爸爸的船是不是遇上了一場風暴?
就像是我,Ida,一個小女孩,曾經不小心失去了我的妹妹。
Ida 吹奏金黃色號角,吸引遠方船隻的注意,不知道在遙遠大海上航行的爸爸能不能聽見。當 Ida 吹響號角,妹妹被哥布林(goblins)擄走了,哥布林將妹妹置換成冰塊做成的假人。大海掀起狂風暴雨,雷聲轟隆作響,船隻沉入海中⋯⋯ Ida 緊緊擁抱妹妹,口中唸唸有詞,「我多麼愛妳。」冰塊落下,漸漸融化,Ida才發現妹妹不見了,哥布林來過這裡。
憤怒的 Ida 高舉雙臂用力嘶喊:「哥布林擄走我的妹妹!成為他們的骯髒新娘!」窗外向日葵張狂地蔓延至屋內,像是在示威和對抗什麼似的。Ida 匆匆忙忙抓起媽媽的黃色斗蓬,把號角藏進口袋裡,她往後退,先跌出窗外,再跌進那個遙遠的地方。Ida 乘著斗篷飛行,倏地,盤旋在哥布林強盜洞穴上空,她聽見爸爸從海上傳來暗示:「只要 Ida 在雨中往後退,轉過身,吹奏一首曲子追捕哥布林,就能破壞綁架者的蜜月假期!」
如果,船在雨中往後退,再慢慢轉向,當號角響起,似乎便能繼續前進。爸爸在遙遠的海上,是不是也遇到了同樣可怕的風暴?
Ida 來到哥布林的神祕洞穴,跌入那場婚禮。受到驚嚇的哥布林先是喊叫哭嚎,不停踢腳,Ida 覺得事有蹊蹺,暫時不露神色,皺眉觀望。哥布林的衣帽下,覆蓋著嬰兒肥厚的身體,竟然有一張張清楚的臉孔,像是剛破殼而出的新生命,像是 Ida 親愛的妹妹那樣。原來,哥布林是心志受到控制的孩子。Ida 拿出號角吹奏迷人的曲調,她的樂音解放了哥布林,一開始,他們緩慢跳舞,接著快速狂舞,直到無法呼吸。Ida 吹奏出的吉格舞曲(jig)讓哥布林像月光海上的水手,跟著拍打在船身的浪不停搖晃,變得愈來愈狂野。(註:jig為16世紀出現於英國的一種舞曲,節奏歡快,愛爾蘭踢踏舞經常用吉格舞曲伴奏。)
Ida 一開始神色緊張,直到演奏完畢,她的神情變得柔和。呼應桑達克所說:「真正的圖畫書是一首視覺詩。」(圖/Outside Over There內頁)
滿月之夜,哥布林一個接一個騰躍前進,成了洶湧的海潮,遙遠的洋流。此刻,Ida 的神情也變得柔和,她展露微笑,一手拉著斗篷、一手抓著她的金黃色號角和裙擺,Ida 彎下身軀,像是演奏完畢的謝幕。風暴平息,Ida 發現妹妹舒服地躺在蛋殼裡,發出咿啞聲,Ida 緊緊抱起妹妹,沿著水流彎曲而成的路,回到媽媽身旁。媽媽拿著爸爸寄回來的信,爸爸寫說:「等我回家那一天。我勇敢的,聰明的小 Ida,為爸爸照顧好妳的妹妹還有媽媽,爸爸愛妳。」
「爸爸愛妳」這句話撫慰了 Ida 小小的心,也撫慰了心中仍有小小女孩的我們。故事將結束時,Ida 聽媽媽讀信的表情,若有所思,金黃色號角放在她的腳邊,像是在等待著些什麼。日後,Ida 牽起妹妹的手,她扶著妹妹,一步一步,慢慢學會走路。
83歲的桑達克接受《衛報》採訪時表示:「我拒絕對孩子說謊。」重視文本的他認為,寫故事比畫圖更加困難,畫圖之前,他會花大量的時間思考文字的「意象、聲韻和節奏」,每當他完成文本,就好像完成樂譜。朗讀 Outside Over There 精緻的原文,就像朗誦一首幫助你擊破恐懼的詩,朗誦孩子的不可思議。有時候父母不在身旁,兄弟姊妹得互相拯救,危險遇難的時刻尤甚,就像 Ida 吹奏她的金黃色號角,解救了妹妹和無數的孩子,Ida 讓我們知道,孩子其實是自己生命的主宰。
有些繪本很神奇,可以勾起你許多記憶。澳洲華裔藝術家陳志勇(Shaun Tan)的《夏天的規則》(Rules of Summer)是我百看不厭的繪本,他在書中埋藏許多詩的語言,如電影的畫面,每次翻閱都使我著迷。
冬冬的假期
《夏天的規則》讓我想起侯孝賢導演1984年的作品《冬冬的假期》(A Summer At Grandpa's)。該片由侯導與作家朱天文共同編劇,劇情描述某年夏天,男孩冬冬的母親生病,冬冬和妹妹搭火車到外公家過暑假,與當地孩童結為好友,一起在鄉間玩耍。侯導在隔年發表《童年往事》(The Time To Live and The Time To Die),以主角阿孝咕分別經歷的三場死亡(父親、母親與祖母的死亡),描寫男孩的成長。
是否曾想過,自己的童年是怎樣結束的?我想,每個人切身感受到的時間點似乎都不太一樣。《夏天的規則》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它以極貼近孩子的視角,來看待童年、假期、一段關係的成長、腦海中的記憶,還有最讓我感動的:一根掉落的鼓棒。
《夏天的規則》一開始的書名頁,弟弟掉落了鼓棒。
「一根掉落的鼓棒」,什麼意思?其實,這是孩子們遊戲時的潛規則。《夏天的規則》描繪某年夏天,哥哥與弟弟共同經歷的、一場不為人知的冒險和考驗。遊戲剛開始,陳志勇在書名頁畫出隊伍中的弟弟掉落一根鼓棒做為序幕,暗喻遊戲的節奏被耽擱了;遊戲進行中,內頁他依序畫出:曬衣繩上留下紅襪子(會洩漏蹤跡);吃掉派對上最後一顆橄欖(該怎麼辦?);從天臺上弄掉玻璃罐(會發出聲音)⋯⋯不經意踩斷了東西,會搞砸完美的計畫!就像孩子總想著將有誇張的事情會發生,圖畫混合了奇想和現實,搭配簡潔如詩的告誡語氣,像是在說:弟弟,記得哥哥跟你說過的話喔,你一定要牢記在心。
「派對上,不要吃最後一顆橄欖。」
陳志勇:「獵鷹的眼神和巨大的身體是畫面最黑的部分,氣氛帶有掠奪性,讓人看了覺得恐懼,我們對社交場合總是會感到緊張,不太確定自己在那裡該做什麼。該吃掉派對上最後一顆橄欖嗎?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兩人關係在此為警惕和保護,哥哥制止弟弟吃掉最後一顆橄欖的衝動,當我們靠近看的時候,會對這樣的情境感到熟悉。」
「蝸牛,不要踩。」
陳志勇:「我對文字和圖畫如何建構耐人尋味的上下文(context,語境)很感興趣——文字描寫圖畫中看不見的蝸牛,圖畫則畫出文字沒有提及的龍捲風。文字和圖畫都不能解釋彼此,但它們卻是同樣的概念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圖/《夏天的規則》內頁)
雖然都是孩子的世界,但在孩子的世界裡,仍有「小孩子」和「大孩子」之分。然而,如果兩人能共同經歷一些考驗,或許那條清楚的界線會慢慢瓦解,依靠的是兩人之間的默契和祕密協定:進入基地,要說通關密語;不要討價還價,不要問為什麼;輸的時候,願意服輸;該帶的東西都帶了,遇難的時候可以自救,還可以救人⋯⋯小孩子總會長大,長成大一點的孩子。
我想起作家吳明益在短篇小說集《天橋上的魔術師》出版後,接受訪問時曾說,當他以孩子的視角寫小說,就必需進入孩子心裡最「痛苦」的那個點,使一個孩子感到最痛苦的事,莫過於不被自己的父母所愛。幸運的是,《夏天的規則》裡雖然父母始終未曾出現,但「大孩子」哥哥沒有遺棄「小孩子」弟弟,哥哥不但沒有遺棄「掉了一根鼓棒」、壞了遊戲規則的弟弟,哥哥還騎著腳踏車,穿越重重險境,載弟弟回家。回家後,哥哥讓弟弟坐在他旁邊吃爆米花,讓弟弟轉電視搖控器。
故事看似簡單,卻很深刻。最後,換哥哥揹起大鼓,弟弟走在他前面吹響號角;哥哥手持鼓棒跟在弟弟後面,敲響兩人的節奏和步伐。哥哥似乎學會了顧及弟弟,不再為了完美的計畫能否實現而感到沮喪。兄弟倆一前一後,敲敲打打,行經有新鮮水果、花朵綻放,還有美味蛋糕的盛夏。
「回家的路要記得。」
陳志勇:「這幅畫儘管看起來令人擔憂,其實給人的感覺是希望大過於恐懼——兩個男孩看起來渺小而脆弱,但他們因為親密、團結和目的地一致而安全無虞,回家的路也清晰可見。他們只要繼續前進,最終會抵達黎明的曙光。」(圖/《夏天的規則》內頁)
最後,哥哥似乎學會了顧及弟弟,不再為了完美的計畫能否實現而沮喪。(圖/《夏天的規則》內頁)
桑達克認為「真正的圖畫書是一首視覺詩」(A true picture book is a visual poem)。細讀《在那遙遠的地方》,跟隨畫面體會 Ida 歷經千辛萬苦,從哥布林手中救回妹妹的姊妹情深;翻開《夏天的規則》任何畫面,直觀地品味「大孩子」如何以「哥哥的方式」照顧弟弟的兄弟情誼。陳志勇說:「我喜歡繪本與藝術的原因是,有時候,你能重新感受那些崩解的時間,感受過去、現在和未來重新匯聚在一起。我深思過後,《夏天的規則》不僅是關於童年甚至兄弟姐妹關係的『故事』,當我們試圖理解自己與他人連結的成與敗,更像是一場白日夢。」
感受這些與你我生命節奏合拍的繪本,我想,無論是神奇的金黃色號角,或是被拾起的鼓棒,對我們來說最重要的是:
只要有一個人愛著你,童年就不會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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