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開的書頁之島,上頭坐著一個人、一隻伴讀狸貓和兩顆椰子樹──《熱帶》的封面設計師田中達也,是擁有276萬IG粉絲的日本知名微型平面攝影師。他實踐著森見登美彥所揭示的那件眼睛看不到卻重要的事:藉由說故事解救自己。(圖片:新經典文化提供)
撰文/黃國珍 │ 品學堂創辦人
《熱帶》是京都才子小說家森見登美彥構思八年的新作。這書在台灣一發行,我就有機會先睹為快,而且讀完第一章時,我忍不住馬上發訊息給新經典出版社的美瑤總編說:「這本小說太有趣了!」。
在幾天的閱讀過程中,有一度我似乎進入一種奇幻的情境中。感覺上我一直在小說中和故事裡的人物們,一起在他們各自對小說內容的片段記憶中,打撈那本神秘小說的破片,嘗試著要拼貼還原小說的原貌。
過程中最奇特的是,我並非在重建小說內容,而是我本身的閱讀就是在創造小說的內容。我原本是故事外的讀者,卻成為故事中的一個角色,而這樣的感受竟然是小說中真實的故事情節。
因為小說的主角在故事進展到一半時,如愛麗絲夢遊仙境般進入到書中,既是參與也是創造地完成那本沒人讀完的小說。這樣讓真實讀者透過讀小說,參與小說中人物重建小說,最後一同進入神秘小說中參與並創造故事的設計,活像是俄羅斯娃娃的多重層次設計,創造出我在閱讀中未曾有過,令人玩味的奇妙體驗。
從小說中挖掘真相
《熱帶》在台灣上市後一個月,出版社邀請我參加了一場討論《熱帶》的青春讀書會。在這個小型的聚會中,我遇見了幾位高中生同學,我們就像是小說中的「學團」成員一樣,聚在一起熱烈地討論「到底誰讀到的《熱帶》才是真的。」乍聽之下這個問題毫無道理,我們手上拿著的不都是同一本書嗎?哪有誰真誰假的分別呢?但凡是讀過這本書的人,我相信都會變得像我們一樣嚴肅以待,而若要回答何以至此?我們還是得回到《熱帶》這本書的奇妙設計。
《一千零一夜》這個阿拉伯世界的故事,在形式與意義上足以作為故事創作的經典代表之一。整體來看《一千零一夜》本身是一個故事,但其中包含許多各自獨立的故事,而且因為不同年代重新編修的關係,又加添新的故事進去,有趣的是加添這些新故事,並無損它原本是一個故事。《熱帶》在形式上脫胎自《一千零一夜》,小說中的每個人物都說了一則故事,而這些故事互為線索,串起所有的關係和消失小說的未解之謎,也成就《熱帶》這小說自身故事的完整。但在這完整的故事結構上,森見登美彥更為精心地用情節與人物的對稱的關係,創造出一個莫比烏斯環,暗示了故事與讀者,真實與虛構的關係。讀者在閱讀中賦予故事存在意義,而故事在被閱讀中也賦予讀者存在意義。作者森見登美彥在書中提到幾本我中學時讀過的小說,包括《一千零一夜》、《魯賓遜漂流記》、《金銀島》、《神秘島》、《海底兩萬哩》⋯⋯等,這些書的特色元素,都被他巧妙的拆解重置後融入小說中。表面上是搭建一個讓作者與讀者想像力得以發揮的舞台,但我讀來,這安排的背後有份向這些經典故事致敬的心意,尤其是《一千零一夜》這本書。
這本小說真正的作者森見登美彥跟小說裡面的《熱帶》作者佐山尚一交換了身分,又是另一重的隱喻──代表著與現實世界的接軌。為什麼作者要不時提醒我們,現實中存在著一個真實世界;但是在閱讀的過程中又告訴你,還是讓我們進入到一個充滿故事、想像的奇妙世界去吧?我覺得這正像是個不斷發現的過程。
書中有段描述,主角進入到一個燈光不斷閃爍的房間,醒過來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熱帶小島的海灘上。讀到這裡的時候不妨先休息一下,把書本攤開來,你會發現剛好是全書頁數的中間。
這本書的前半段是一群人在讀《熱帶》這本小說,試圖還原這本小說的原貌是什麼;而後半段則是讀者跑進了書的故事裡頭,成為小說角色。最讓人驚嘆的是,讀到最後我們會發現這個故事裡的每個角色都是作者自己。
閱讀的本質就是困惑
我自己的閱讀過程中,想起有位我很喜歡的作者,他是大英百科全書的編輯顧問,叫作艾德勒。他在一本著作中講過這麼句話,他說:「閱讀的本質就是困惑,而且我們心甘情願地身陷困惑。」我讀到這句話的時候其實心有戚戚焉,因為這和我自己的閱讀經驗很像。
我們第一次閱讀的時候時常並不瞭解自己讀了什麼,但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們反覆品嘗困惑,為了解開困惑,我們不斷讀了下去;但就在好不容易解開前一個困惑的同時,我們同時又陷入了下一個困惑當中。
一般的小說通常會像是偵探小說一樣,在全書的最後完美地回答所有問題;但也有一種書,例如《熱帶》,是讀完了以後反而會浮出了原先不覺得奇怪的問題,像是最開始北一女中的盧佳欣同學問我:「為什麼故事裡的佐山尚一要變成老虎?」老實說,我也想過很多可能,像是他能不能變成兔子?這就要說到我覺得《熱帶》裡頭揭櫫的另一個重要意義:創造魔法。
建中小說社社長李冠勳的分享讓我很感動,他說:以之前閱讀小說的經驗,讀者都像是把自己丟進一個框架裡面,有點像是故事裡面的主角,他們把自己丟進了這個巨大的謎團裡面,最後達成一個謎題的循環,困惑中還有困惑。
「雖然好像看得不是很懂,但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的確發現很多跟現實中有所對應的東西和景象,我想森見是想藉此提醒我們,這種創造魔法是無處不在的。」
是的,森見老師用了很大的篇幅談所謂的「創造魔法」,只要擁有這種魔法,就能憑空創造出場景、人物,以及整個世界。一如書中提到的:「通往這裡的道路,是你自己用魔法開闢出來的。它創造了世界,包括妳的夥伴,以及你的敵人,就連這場夜間慶典,不也是你自己創造出來的嗎?還包括此刻說明這一切的我。」
這提示了我們,閱讀不只是個被動的過程,讀者同時也在「創造」。與其說我們閱讀的是作者寫下的故事,不如說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有故事在我們的腦海中不斷生成。
回到前面的問題:「為什麼故事裡的佐山尚一要變成老虎?」
老虎是一種強而有力的野性,阿拉伯皇室會豢養老虎來作為一種權力展現,有沒有可能,「老虎」是佐山尚一的內在性格,在熱帶海洋的魔法中所幻化而成的形象?因為每個創作者在他的創作世界中,都是君王,都是暴君,擁有絕對的權力來主宰他的世界。
對此我的回答是,在我們的腦海中,他要變成什麼都可以,只要願意去想像。
把所有人的閱讀經驗,組合出一本大小說
《熱帶》是邀請讀者參與、是故事裡還有故事的不可思議故事。(圖片:新經典文化提供)
《熱帶》還有很有趣的一點是,它讓閱讀變成不只是一個人能完成的事。像是故事裡的「學團」,我們必須把所有人的閱讀經驗整合在一起,才能組合出更為完整的文本面貌。
成功高中的薛敦宜同學說:「每個人都像是一個宇宙。閱讀小說就像是把別人的世界拼接到你的宇宙裡面,你可以在自己的宇宙中,站在別人的世界裡,反觀自己的宇宙。
如小說裡的千夜說:『你們看的熱帶是假的,只有我看的是真的。』當作者的世界拼接到你的宇宙中時,只有你透過故事觀察到的宇宙是你自己的,別人有別人的宇宙,非我所能觀測,我覺得千夜說的『只有我讀的是真的。』是建立在這層意義之上。」
如果我們在閱讀的時候能夠像學團一樣不斷地去挖掘作者,以及本書的原意,閱讀就不再是一個瀏覽的過程,而是發現、探究、冒險,並且在這裡面有喜悅、有收穫的旅行。
我們在故事中參與了角色的生命,同理了他們的感受,因此這些原本客觀存在於紙本上的東西,反而由內而外地化作改變我們自身生命的動力。因此,雖然表面上這是個挖掘故事真相的故事,但因為我們故事角色不斷變換身分,我們自我也不斷地重構。藉此,「創造」跳脫出了書本,成為了我們自己的能力,成為了我們創造全新自我、全新生命的可能性。
過去我們接受的語文教育常常要我們給出一個標準答案,可是到底是這個答案重要,還是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中的思考與理解重要?以我自己的經驗來說,其實這像是光譜。如果閱讀時我有一個很清楚的前提,我會找到一個清楚的答案;但不必然總是如此。只要前提改變,答案也會不同。不同的前提,就像是每個人手上不同版本的《熱帶》,我們有沒有辦法完整理解每個人的《熱帶》?就故事中的邏輯來說,這是不可能的。也往往在這種時刻,正確答案顯得不再那麼重要,我們在閱讀的過程(也就是我們自己手中的這本《熱帶》)的追尋、創造,就遠比答案來得更有價值。
我很開心聽到板橋高中的馬端辰同學說她也很喜歡創作,並分享了她在讀完這本小說得到的共鳴:「每次寫出一個故事,就好像創造一個島。」
《熱帶》是一本好看的小說,但對我來說卻又不止於此。因為,似乎有一份啟示隱身在故事之中。或許,這世界就像是一本沒人讀完過的小說,我們每個人都在這個大的故事中,創造並述說一則故事,而每個故事如同小說中的那一幕,在那片擁有創造魔法的熱帶海洋中,一座座的島嶼從海中升起,從無到有。
森見登美彥作品
延伸閱讀
1.【高中生讀什麼✈ 】寫給擁有老靈魂的你:感受電影的美與好,從毛尖的文字開始
2【高中生讀什麼✈ 】即使必須偽裝成別人喜歡的模樣,也要眷顧自己——《懶懶》
3.【高中生讀什麼✈ 】把喜歡的事當成往前走的養分——《沒有愛的世界》
4.【高中生讀什麼✈】有個一事無成的男孩,就要出發改變人生了!──胡遷長篇小說《牛蛙》
回文章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