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一代文豪行跡天涯的吉光片羽──《夏目漱石短篇集：夢十夜與永日小品》-作家專業書評-好書指南-OKAPI閱讀生活誌

「離開太織棉被後，我顫抖著打開窗戶，依稀的細雨籠罩濃密的糺之森，糺之森環繞這房子，這房子寂然的十二張榻榻米，將我封閉，我被一層又一層的冰冷寒意包圍。」
──夏目漱石，〈抵京之夕〉

在新冠肺炎疫情影響，導致再也無法出國旅行的劇烈變動之前，筆者恰好在2019年年底帶著夏目漱石的《少爺》（1906）與村上春樹的《海邊的卡夫卡》（2002）進行一趟四國之旅。雖然漱石在愛媛松山中學的執教生涯只有短暫一年，但隨著以這段經歷撰寫的小說《少爺》大紅，也讓松山市在增加不少知名度。故事主角搭乘的蒸汽火車因此被稱為「少爺列車」，如今改良為柴油車後，仍在特定路線以觀光形式為民眾服務，在道後溫泉等大站也有與可愛小火車合影的機會。

少爺：獨家收錄【心之王者】，夏目漱石作品精華箴言集

少爺：日本最多人讀過的夏目漱石代表作(全新修訂版)

海邊的卡夫卡(創作40周年紀念新版套書)

aaaa 日本松山市的「少爺列車」。

在伊予鐵道本社一樓成立的「少爺列車博物館」，也有精美的火車頭展出，以及搭配設置的星巴克，整體呈現彷彿重返明治時期的懷舊風情。明明不是本地出身，在旅遊的過程中卻可以感受到夏目漱石無遠弗屆的魅力，比起正港松山人的正岡子規、秋山好古與秋山真之兄弟，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2016年日本紀念漱石逝世一百週年掀起的熱潮，以及2019年以「網路搜尋次數」統計日本文豪的受歡迎程度，漱石高居第三位，僅次於三島由紀夫與太宰治，不難看出曾為千元鈔票人物的這位國民大作家跨時代的高人氣，及其作品具備的經典價值。

aaaa 夏目漱石曾是1000元日幣上的人物（1984-2004年11月發行）。（圖片來源/wiki）

夏目漱石短篇集：夢十夜與永日小品：和日本文豪一起做夢與生活

在本文中要探討的《夢十夜》（1908）與《永日小品》（1909），由於前者已經頗具知名度，並有不少相關評論，故會將文章重心放在《永日小品》。

《夢十夜》、《永日小品》、《文鳥》以及隨筆紀行《滿韓處處》這四篇作品，漱石在報紙連載過後，最初集結在春陽堂推出的單行本《四篇》（1910）裡，故早期在漱石文學中時常會合併在一起討論，甚至《永日小品》長年被置於一個「不那麼受重視」的位置。隨著近年學者研究的平反，以及本書做為繁體中文世界久違的新譯本，著實合適為這套作品重新挖掘、介紹其特殊意義。

如廖秀娟副教授在《夏目漱石短篇集》的導讀說明，1905年日俄戰爭之後「小品」形式在文壇急速興起，漱石也跟上這股潮流。文學研究學者二宮智之在論文指出，1907年漱石發表的〈抵京之夕〉（繁中版收錄在《和日本文豪一起遊京都》合輯），記錄了他辭去教職，決心成為專職作家走訪京都時的心境。這篇作品可視為漱石小品世界的根源，蘊藏的風格也承繼在後續的小品中，如文中描寫京都寧靜的夜晚風景，思念子規的回憶今昔交錯的雜感，便與《夢十夜》裡的氛圍相當接近。

承接在《夢十夜》與長篇小說《三四郎》（1908）後開始連載的《永日小品》短篇集，共由25篇小品組成，內容形式多樣，除詼諧的日常生活紀實，也收錄神祕甚至令人恐懼的古老怪談。漱石說雖然希望再寫出像《夢十夜》的作品，但《永日小品》構成又更為複雜，是「白日夢」與「夜晚的夢」的混合型作品。多篇故事有意外的發展，卻像是沒有明確的結局，每每令讀者印象深刻。

和日本文豪一起遊京都：晨市、街町、河源、寺廟，還有庶民生活……

三四郎：愛與自我的終極書寫，夏目漱石探索成長本質經典小說【青春典藏版】

漱石在世時便以大作家形象獲得成功，但他原生家庭的嚴格教育、隻身留學英國打拚、追求摯愛而不可得等經歷，造就他內心強烈的孤獨與脆弱感。這些埋藏心中的幻想與夢想、挫折與痛苦，在小品文中延伸到現實人生，以瑰麗形式綻放出種種壓抑的情感。因此，我們可視《夢十夜》與《永日小品》為深入漱石內心世界的敲門磚，窺見這位孤寂才子嘗試凝視自我的日常與異常，更賦予詩意般的天馬行空想像力。

從此以後：愛與妥協的終極書寫，夏目漱石探索自由本質經典小說(二版)

以現今角度分析，《永日小品》不僅與其他小品、隨筆呼應，更與兩部重要長篇起了銜接作用──即創作時間正好在《永日小品》前後的成長小說《三四郎》（1908）與通姦文學《從此以後》（1909）。不同於《夢十夜》偏故事的取向，《永日小品》中大量「自我表白」的手法與先前創作相比有所轉變，便以描述主角心理的差異性呈現在兩部長篇上。「漱石文學中的過渡與轉換點」，便是學者提出的新論點，《永日小品》應被納入在漱石作品的主流討論串內，也是值得讀者們再次閱讀漱石小說時可以留意觀察之處。

而當我們細讀《永日小品》，能挖掘到不少與漱石的人生和名作接軌的彩蛋。如〈貓之墓〉中，悄悄揭曉了成名作《我是貓》（1905）裡那隻沒有名字卻備受大眾喜愛的貓兒最後的結局，以及家人們對牠的思念。

〈柿子〉中的小喜，則可視為晚年隨筆《玻璃門內》（1915）出現的桑原喜一的前身。漱石也曾在《永日小品》出版前提過，這段故事來自他與童年玩伴喜一的回憶。不過小說中的小喜被設定為女孩，這是漱石根據真實經歷所作的趣味改編，讓讀者可進行比較。

我是貓：夏目漱石一舉躋身國民大作家的成名代表作(二版)

玻璃門內

而在〈變化〉與〈過往的氣味〉中，透露了漱石在求學、留學期間與兩位明治名人的交會。〈變化〉裡，與漱石一同對鄰居思春的中村是公，後來接任後藤新平當上南滿州鐵道總裁。因軍方政策，提供公費邀請漱石等文人、媒體前往旅遊，並寫下吸引日本內地人向新領地移居開墾的文章，《滿韓處處》便是漱石因此而生的作品。

而〈過往的氣味〉裡，在倫敦租屋處與漱石認識、笑談內閣大業的「Ｋ君」，則是土木工程專家長尾半平。他在1898年便到台灣總督府工作，1901年正巧在倫敦考察時遇到漱石（在漱石的日記中也有記載他與長尾密切的交往）。以文部省公費留學的漱石沒有充裕的生活費可使用，而以官員之姿出差的長尾時常請他吃飯，讓漱石感懷於心。有趣的是，上述兩位名人都曾在當時被日本統治的台灣就任好一段時間。如果漱石當時有機緣來台，勢必能為台灣留下一些珍貴的文字紀錄吧。

當然，《永日小品》收錄的最後一篇作品〈克雷格老師〉，更是後世絕對無法忽視的扛壩子之作。漱石是東京帝國大學第一名畢業的菁英，而成為文部省贊助的第一位公費留學生，1900-1902年隻身遠赴倫敦苦讀。這七百多天的異國旅途，對時逢文化交接的日本人思想留下巨大影響，雖然精神嚴重衰弱，但漱石許多以英倫為背景寫下的短文、遊記，包含《永日小品》收錄的〈寄宿〉、〈霧〉、走訪蘇格蘭高地的〈聲響〉等，為當時的日本人開拓了眼界。

更巧合的是，漱石留英期間，正好與名偵探福爾摩斯活躍在小說的年代吻合，也激勵日本推理作家們玩心大發，以漱石和福爾摩斯、華生的合作辦案，留下如島田莊司《被詛咒的木乃伊》（1984）、柳廣司《我是夏洛克．福爾摩斯》（2005）等精彩仿作，可說意外地讓漱石成為推理迷最熟悉的一位文豪。

被詛咒的木乃伊

我是夏洛克.福爾摩斯

但這些專業二創要寫得嚴謹與逼真，便需要蒐集足夠素材，對漱石的英倫生活充分理解才能下筆。如〈自行車日記〉敘述他學騎腳踏車跌得東倒西歪的自嘲、〈倫敦塔〉實際走訪的思古幽情……等都是必讀作品。而其中最需要的元素：「東洋的漱石與英國人的交集點」，便是這位威廉．詹姆士．克雷格博士了。他是在野知名莎士比亞學者，也擔任漱石的個人指導教授。

〈克雷格老師〉裡記載了豐富的漱石與其交流感想，克雷格放棄大學教職專注《莎翁辭典》撰寫職志、高談英國人不懂得詩的感嘆……人物形象鮮明，讓這篇小品對後人來說具有無可取代的研究價值。這本《夏目漱石短篇集：夢十夜與永日小品》，不但令我們游離於漱石白晝與夜晚間的迷夢之間，更能捕捉到一代文豪行跡天涯的吉光片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