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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大作家X中山女高2020織錦文學獎】小說首獎:看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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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室報告】

青春博客來與織錦文學獎合作,節錄刊登優秀作品。

織錦文學獎為北市中山女高一年一度的文學創作活動,由女青社主辦,至今已經連續舉辦二十三年。 此文學獎提供校內喜愛文學、懷抱熱忱的學生們一個自由創作與發表的平台,期待能透過這個活動,讓學生有機會展現才華及想法,也使學生能從中學習,提升校園內的文學創作風氣。(中山女青第63屆提供)


 青春大作家 ╳ 織錦學獎 ╳ 2020小說組首獎


 

 

看不見
文/中山女中 林詠華 


剛參加完母親葬禮的我,沒有留下任何一滴淚。
為了收拾遺物,搭上仍然替我留著固定一隅的火車,踩著熟悉的節奏,搖曳的影子感受不到絲毫近鄉情怯。我用近乎被鐵鏽蝕的鑰匙轉開空蕩多年的小套房,開門的剎那,一股冷風直灌入我的胸口,我便被強行捲入記憶的暗流裡。
所有擺設都沒有變動過,自從幾年前離開後就是同樣的位置。然而因為物品的主人已經不在了,它們便恣意地染上厚重的灰塵,好像叛逆地反抗母親生前嚴厲的要求一樣。
朦朧間,母親的身影背著光,正招手著要我坐在她的身旁,一切都還歷歷在目。



竹編草帽│

春暖花開的晨朝是適合野餐的好時機。敞開連接陽台的紗門,春暉和涼風都是受邀請的顧客。母親常耳提面命外頭很危險,在家裡野餐是我們的特色傳統。雖然我從未聽過別人會在家裡野餐,但我不以為意,反而喜孜孜地享受那樣的獨一無二,飽含著笑意地在地板鋪上野餐墊,回首便能瞧見媽媽在廚房準備食材的背影。有媽媽的陪伴一切都足矣。
初春已經有些回暖,我想換上前幾天媽媽很興奮地向我展示的裙子卻被拒絕了。雖然涼爽,但無袖的絲絨碎花裙是不被允許的。因著被調皮的太陽留下吻痕的理由,唯一一件同時也是最後一件的裙裝被收到櫃子深處,取而代之的是短袖上衣和短褲。縱使不解媽媽前後迥異的反應,然而那無足輕重的失落感並未消蝕一絲樂趣。
待一切就緒,我和媽媽的兩人野餐便揭開序幕。迎著風,竹編草帽險些就被風兒拾走,她沒好氣地莞爾,伸手壓著草帽,唇瓣勾起完美的弧度,面容在擺盪的髮絲間模糊不清又若隱若現。
媽媽真的十分美麗——至少從我有限的視野看出去是如此。然而我卻沒有遺傳到她的各項優點,我沒有母親高貴的丹鳳眼,沒有烏黑直順的髮絲。圓滾的雙眸、橙色小口、深褐色的自然捲,與母親大相逕庭的特徵拼湊出這樣的我,完全不像是媽媽的小孩,是不被允許的模樣。



毛巾│

夏季的空氣是凝固的,把人融在溼黏的煩悶裡,這時如何便宜又簡單地消除暑氣便顯得格外重要。由於母親是這個家唯一的經濟來源,昂貴奢侈的冷氣不是說開就能開的。為了能幫母親節省開銷又能達到降溫的效果,我利用在電
視上學到的環保方法,神秘兮兮地將沾溼的毛巾拿去冷凍,一個簡易速成的涼感巾就完成了。
在等待過程中,我試著猜想媽媽結束疲累的一天後,看見我獨自一人不但能照顧自己,安頓好所有打掃工作,在空暇之餘還替她製作滿載心意的涼感巾,她必定會一掃 鬱悒和煩憂。
聽見開門聲,我咚咚咚地跑到玄關迎接媽媽,掩藏不了盈溢而出的雀躍,自豪地將自製涼感巾放到她的手上,她驚喜地稱讚我,說我十分體貼也幫了她的大忙,是媽媽引以為傲的乖孩子。媽媽的反應令我樂不可支,又嚷嚷著要多
做好幾條涼感巾給媽媽。
看著我在廚房忙進忙出,一會要她在沙發上稍候片刻,一會又手忙腳亂地找不到毛巾在哪裡,媽媽不禁失笑,出聲叫我先別著急,招手要我坐在她的身旁,和她一起用涼感巾。我躺在媽媽的腿上,共同分享一條涼感巾,一端放在我的臉頰上,另一端放在媽媽的大腿上。即使毛巾早已退冰,不如剛從冷凍庫取出時涼快,我仍由衷地盼望此刻的光陰能夠停止流轉,永遠定格在這樣美好的畫面。

雖然闔上眼簾,我還是隱約能感覺到媽媽正端詳著我的臉龐,指尖在我的五官之間來回游移,但不知怎地,那些如撓癢般的視線和觸碰逐漸加劇力道,好像要在我的臉上鑿出一個洞,然後把五官都丟進去一樣。
終於忍受不了痛楚,我睜開眼想吐出一絲字句的同時,媽媽的動作戛然而止,驀地,媽媽將她的那一端也擱在我發紅發熱的頰上,將我的整張臉都遮蔽在毛巾之下。
「這樣蓋著,很舒服吧?」
「舒服!」
我好喜歡媽媽的體貼和展現愛的方式。
「我也是。」


溼搓沖捧擦│

秋高氣爽的午後常使人變得散漫,而細菌和病毒則喜歡在人類鬆懈之際一舉引發傳染性疾病。
我在幼稚園只讀大班,因為只有大班的上放學能銜接媽媽的上下班時間。
即使幼稚園就在出巷子口的交會處,媽媽還是想要親自可以接送我。其實我覺得就算是只有我一個人也沒關係,但既然能跟母親一起,多相處一秒鐘都是珍貴的。

幼稚園必須定期消毒,尤其是在感冒肆虐的尖峰期更是常常宣導要勤洗手、戴口罩。
老師在臺上教大家洗手的步驟,我卻在座位上越想越不對勁,於是在課後特地去跟老師說媽媽教我的步驟和她的不一樣,我想知道正確的步驟是哪一個,便告訴她母親教我的洗手步驟:按壓三次洗手乳,首先從左手心開始,向外旋擴,然後到大拇指指縫、指節——然後再重複上述步驟直到乾淨為止,最後用擦手紙擦拭乾淨,另外用抹布——

我熟練地朗誦出媽媽自幼就要求我背得滾瓜爛熟的口訣,媽媽說這樣洗手才是真正的乾淨。我原先還想問老師洗澡是不是也有規定的步驟,因為媽媽也有教我一套洗澡口訣,然而老師的表情卻從起初的微笑逐漸變得複雜扭曲。我期望會得到老師的回答,說我好棒,稱讚我會記得媽媽的話。可是結果卻不盡然,她先是愣愕,眼底掠過一絲嫌惡,隨即又揚起笑容催促我趕快回家,我甚至不知道那個問題的解答到底是什麼。

「媽媽是對的嗎?」這個問題從此時便在我的腦中引起陣陣波瀾。我坐在幼稚園的門口垂首換上室外鞋,覺得自己好像暗中默默背叛了媽媽,但那個問題一直拉扯著我,揮之不去。


抬頭之際望見斜曛中向我伸出手的媽媽,滿腹的懷疑倏地消散。我願意相信媽媽是正確的,相信媽媽是愛我的。



蘋果面具│

冬末的低溫隨著夜幕低垂而盪到谷底,原本期盼的快樂結局也被太陽曳下山頭。媽媽常在天色轉暗、冷暖交替的時候變成童話裡逼問魔鏡答案的可怕皇后。但我知道媽媽不可怕,只要對那些詞彙隻字未提,媽媽仍舊是愛我的媽媽。
媽媽不喜歡一些字詞,那些是禁忌,是地雷,即使我很努力地避開了,有時爆炸仍然來得措手不及。
前一刻看起來都很正常,下一秒便會聽到淒厲的叫聲和吶喊,彷彿要嚙碎字句一般重複著「為什麼是我?」、「如果那時我抵抗的話——」、「我不應該相信他的,我不應該相信的——」各種疑問揉合長吁短嘆和嚎啕大哭。我好希望自己能提供媽媽任何協助,但這些問題沒有一個是我能在書本上找到答案的。

首次遇到這種狀況的時候,聞聲我便迅速從客廳趕到母親的臥室,觸目所及的是將自己包裹在厚重棉被裡的母親。
「媽媽很冷嗎?抱抱就不冷了。」這是第一個出現在腦海中的想法,我便將臂膀環成心形,期盼能將自己的溫暖送給媽媽。然而就在觸及媽媽的頃刻,所有的溫柔,無論是我的,還是媽媽的,都被撕裂了。
「不要碰我!我叫你不要碰我!」
我聽話了,收起隱隱作痛的手,乖乖退開了,但媽媽還是不斷揮著拳頭逼近,直到我無路可退,發現背後是冰冷矗立的牆壁,那時的我覺得自己就像孤立無援卻手無寸鐵的士兵。嗡鳴在耳畔環繞,早已聽不清是我在哭喊著,還是媽媽歇斯底里地在我的身上留下疼痛、麻痺和淚水。
不一樣,這不是我所愛的媽媽。

不知道經歷多少次同樣的場景之後,我終於找到一個能讓媽媽不傷及自己和我的方法:唱歌,而且是戴著我的蘋果面具唱歌。
孩子,眼淚收起來;
怪物,關在屋子外;
夜晚,喝杯熱牛奶;
別怕,我一直都在。

某夜仍然上演一樣的狀況,我一樣戴上面具、唱著歌讓母親逐漸冷靜然後因為體力耗盡而入眠。在沙發上睡著的她顯得憔悴,以往透紅的肌膚只剩蒼白。怕她著涼,我替她蓋上我最喜歡的兔子毛毯,突然響起的手機也被我關為靜音(不是掛斷也不是接起)我認為自己微不足道的體貼回報了媽媽。
於此同時,也瞥見放在手機旁邊的鹽酸。
我的長相是不被允許的,甚至整張臉都被遮蔽在毛巾之下,可是我好喜歡媽媽——但是媽媽真是對的嗎?
已經被我塵封在記憶深處的疑問又被喚醒,伴隨我常在電視上看到的鹽酸,我摸著臉,不敢再往下想像。
為什麼媽媽要買鹽酸?為什麼媽媽有時候會變成那樣?媽媽是愛我的嗎?
媽媽是正確的嗎?
所有的想法在我的腦袋攪和、解開、又糾纏在一起。幾乎在恍惚之中,我用媽媽的手機撥打號碼,跟電話那頭的人說媽媽常常在夜晚哭,但我好愛她,請他們努力讓媽媽不要再哭了。
之後,我在門口等那群人進屋子,看著他們把熟睡的母親帶走。不知怎地,我執意要向母親揮手道別,即使得不到一絲回應。

「家裡的其他人呢?」有人問。
在此時,我騙了他們,甚至用禁忌的詞彙編織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謊。
「晚點爸爸就回來了。」
我知道沒人會懷疑,以不希望有人懷疑。有誰會知道我的生命中從來沒有爸爸的存在,甚至連提及都不被允許。

那夜,我守在門口未曾離開寸步。我不知道自己的做為是不是對的,那些轉瞬的決定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更不想猜測那瓶鹽酸的用途。

回過神來才發現只時間過了半個鐘頭,但我好像重新回顧了一次孩提的那些年。我躺在沙發上,周圍放著竹編草帽、毛巾和幼稚園的聯絡簿。
繼續整理的過程中,我在衣櫃的底部找到那件碎花裙。它被完好地包裹在塑膠袋內,色彩依舊亮麗,不見絲毫歲月的痕跡。同時一旁還放著一個鐵盒,那是我的記憶裡從未見過的物品,好奇心使然之下,我打開後發現裡面放著幾
本筆記本、數十封信、些許現金,以及我的蘋果面具。
難道在我離開之後,母親還有回來過?

在那夜的告別後,隔天一早我就被告知要收拾行李,準備去別的地方住。
周旋於不同寄宿家庭及庇護所之間,我便再也沒見過母親,只聽聞她一直待在醫院,直到去世。

一翻開筆記本,那些熟悉而工整的字跡是母親留下的日記,紀錄的時間從我出生到她去世為止,字裡行間常常出現我的名字。
「她穿上那件洋裝一定很好看,但我還是沒能辦到。」
「今天又不小心對孩子發脾氣,弄傷她了。」
「她喜歡吃在轉角那家店的咖哩,但不喜歡加辣。」
「努力克服吧,會變好的,時間會解決一切。」
「醫院裡好冷,不知道孩子過得還好嗎?」
「我好想她,但不行,我要好起來再跟她見面。」

那些信有些只寫了開頭,有些只留下結尾,有些只剩塗抹的痕跡,勉強零散地拼湊出一封信。給我的一封信——
「親愛的孩子,對不起。我愛你。」

好像現在才在弔唁她的離去,我的淚水完全地潰堤,如同小孩一樣抱著那些僅存的、支離破碎的母親,快喘不過氣地啜泣。毫無疑問地,她是愛我的,只是太過笨拙而無法表現出來,只是用錯了方式而傷害到我和她自己,母親真的用盡全力地愛我,她很努力地想要給我幸福,想要保護我而不要遭遇和她一樣的懊悔和痛楚。
我緊緊捏著蘋果面具,它卻在我的手裡出現一道道裂痕。隨著裂痕,面具化成細小的碎片,一陣暖風吹來,在屋子裡繞了一晌,離開時也將碎片們全部帶走了。

母親去世了,我心中的一部分也跟著死去了,但我在此時才真正看見藏在那美麗的外表下,早已傷痕累累卻仍然嘗試去相信愛的母親。我終於看見愛我的母親。
現在的她願意看見擁有這張面孔的我嗎?我想,答案是肯定的。因為此刻的我們都看見最真實的彼此了。



 
  作者簡介  

林詠華,理性與感性的混合物。
人生四寶是花、筆、紙、音,也沉浸在細胞、酸鹼值、拋體運動、三角函數之中無法自拔。像是灰色,在這非黑即白的二分法世界裡無所適從,卻又能同時歸類於兩者,或許正是這把雙面刃使我能往更多更廣的面向去探索、去發現。
2004年生於冬末,日期就是救護車的電話號碼。如果我的文字也能治癒某個人,即使只有一點點,都是我之所以存在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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