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韓國作家張琉珍;(右)台灣作家劉芷妤(圖/新經典文化提供)
以〈工作的快樂與悲傷〉短篇小說榮獲韓國資深文學出版社新人大賞,吸引四十萬人次點閱而癱瘓出版社網站的現象級小說作家──韓國文壇「怪物新人」張琉珍,在首部作品《從此好好過生活》短篇小說集中,克制而精準地寫出屬於這個世代的故事──平凡的生活、戀愛,身陷人際關係的囹圄與難以言說的夢想,同時也犀利而不帶血地描繪獨居女子的恐懼、男女關係在社會上的失衡……
新經典文化邀請《女神自助餐》作者劉芷妤和張琉珍紙上交流,分享同為新世代的寫作者,對社會、對創作,以及對「好好過生活」的理解與期待。
對 談 人
作者簡介
Q:兩位同為1980世代出生的寫作者,經歷流行文化急速發展並變化的時代(韓劇/陸劇興起、獨立樂團大眾化、Youtuber與新型態網紅誕生……),請問流行文化對兩位來說是怎樣的存在?
張琉珍:成為小說家之前,我就經常接觸音樂、電影及小說,對於這些作品的創作者懷抱尊敬的心情。不論是歌曲、影像或出版品等創作,都是創作者以自己的視線,著手完成一個世界。我常想,如果這位創作者沒有付出極大心力來創作,那麼吸引我們的那個世界就不會存在了。我以極大的心力喜愛著這些作品,跟著萌生了想要創作的念頭,就這樣成為了創作者。
我想要推薦兩部在Netflix上由小說改編的影集,第一部是《后翼棄兵》,1950年代美國一個天才西洋棋少女的故事,我看了之後感觸非常多。此外也想推薦以韓國某私立高中為背景的《非常校護檔案》(保健教師安恩英),主角是一位可以看到惡鬼同時又能驅鬼的保健教師。撇除恐怖的情節,這是一部披著軟軟果凍外衣的影集,十分可愛,演員的演技也很精彩,無論小說或電影都很好看。我也很推薦《保健教師安恩英》原著小說作者鄭世朗的其他作品。
音樂的話,我想要推薦剛發行新專輯《The Book》的日本雙人組YOASOBI,收錄的曲子分別代表不同的小說。就像真的小說一樣,整張專輯裡也有前言與結語,聽完後會有讀完一本小說的感覺(也許是這樣,專輯名稱才會命名為「The Book」吧!)。
此外,收錄在我的小說集裡的短篇〈偏低〉的靈感來源是Eastern Sidekick《The First》專輯中的同名歌曲,我很推薦這張專輯,可惜樂團已經解散了。同時,我也很喜歡原本在Eastern Sidekick裡負責寫歌的成員新成立的樂團Low High Low的音樂。
劉芷妤:我是個很矛盾的創作者,我的個性不擅長走進人群,但是又非常渴望創作出在地、入味、大眾接受度高的作品,因此流行文化對我來說是個很好的切入點,一方面在創作上是觀察他人的窗口,一方面在實際生活中是用來解開社交尷尬的好物,可以說是居家旅行的必備良品。
在流行文化領域,我特別喜歡的作家是日本劇作家野木亞紀子,她去年的作品《MIU404》結合了社會關注的議題與娛樂性高的緊湊劇情,每一集都讓我驚豔不已,韓劇《信號》、《未生》、《機智監獄生活》、《機智醫師生活》也都在故事中結合或大或小的叩問。華文作家方面,我這幾年接觸的薛西斯、陳浩基的作品也具備這樣的特色,其他國外作家像是伊坂幸太郎、布蘭登.山德森、瑪格麗特.愛特伍、娥蘇拉.勒瑰恩,我都非常喜歡,他們擅長寫好看的作品,但又不止於此,而是能夠將自身關注的人的內在世界,編織到令人愛不釋手的故事中。這種作家是我一輩子都想要努力成為的目標。
我想要特別解釋一下,我所謂的「議題」並不是什麼很了不起的東西,其實就是作者本身在生活中會面對、思考、甚至糾結困惑的那些點。如果能夠將這些思考轉化為故事,同時保持精彩易讀的特色,那是一件很棒的事。
Q:流行文化急速發展、生活娛樂多樣化的同時,也產生許多新時代的困擾:比如社群媒體為個人帶來的壓力、更複雜的人際關係、隱私與公眾的界線、性別與自我認同等……請兩位談談分別身處韓國與台灣的狀況,以及對創作的影響。
張琉珍:我經常在作品裡寫到KaKao Talk、臉書及Instagram等社群媒體,因為主要書寫的內容是二、三十歲人們的日常。現在的新世代對社群媒體十分熟悉,就像空氣一樣與生活緊密相連,對他們來說,使用社群媒體是件十分自然的事,不會意識到它的存在。
當然,社群媒體有好有壞,可以說是兩面刃。社會上的弱勢族群所面臨到的問題及事件,以前無法透過既有的主流媒體傳遞出去,現在可以透過社群媒體快速傳播,這是其優點;但是,舉凡在日常生活中每分每秒都會接收到回應與評價,也有人會想要掩飾這些回饋帶來的副作用,我看了Netflix的紀錄片《智能社會:進退兩難》後更加深了這種感覺。今年我打算關掉所有社群媒體的通知,下定決心減少使用時間。
劉芷妤:對創作者而言,網路時代是非常容易「入世」的,因為輕易就能碰觸到他人的內心世界,手指彈滑就能看見那些別人站在你面前也不見得說得出口的話──這對我來說,好的方面是當我想要理解他人想法時,我可以繼續宅在家中理解;壞的方面是,習慣輕易獲取他人想法的網路成癮世代,即使感覺到這對自己的人生造成威脅,也很難輕易說斷就斷,只能眼睜睜看著──更糟的是由自己的手指──繼續任由網路凌遲自己。
社群媒體是一整個世代,也是全球的議題,並非三言兩語可以解釋清楚,不過這個題目讓我想起從前我很喜歡、甚至拿來自我勉勵的一句話:「事無不可對人言」。從前我們或許認為行端坐直就不怕別人檢視,然而,如今有太多例子都在在顯示:縱使你認為自己事無不可對人言,最好也不要真的無一不對人言。因為說出去的話,會因為每個人的螢幕使用的型號、解析度、濾鏡不同而有不同程度的色差,經過多重扭曲之後,在網路上打出來的字、影片裡說出來的話,也將和作品一樣,因為「作者已死」而任人詮釋。
身處這個世代,不可避免地要面對這樣的世界,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抱持幽默感,不僅是創作上,生活裡也是,這一點,我在張琉珍作家的作品中察覺到了,也感到分外親切。
Q:聽起來在現代社會生活並不容易,不過也更自由,擁有更多人生選擇。請問兩位在這樣多元的時代中,為何選擇成為寫作者?創作的養分來自哪裡?
張琉珍:我不是自己主動選擇作家這個職業,而是跟隨著想要寫些什麼的欲望,持續地寫下去,然後出道,受邀創作,直到一邊正職上班一邊兼職創作的最後一個瞬間──實在無法兼顧正職與創作的時候,才走向作家這條路。這世上有一種人,他們不得不寫,我想我就是裡面的其中一個。還有另外一種人,他們擁有與生俱來的能力,只寫自己想寫的文章,沒有其他方法消解。擁有這種欲望的人,只是差在時間點,最終仍會以某種形式開始寫作。
對我來說,似乎沒有靈感這種東西,平常發呆的時間很多,那段時間裡會有很多小的想像。我將之稱做「沒有走遠的想像」,那不是具有宏觀的設定或創新世界觀的發想,只是小小地往前推進一點點而已。舉例來說,故事在這個情況下,不說這句話而改說別句話,整段對話會有什麼改變?這個情況下,如果放入這樣個性的人物,他會怎麼做?大多是這樣小小的假設。這種時候,偶爾就會有幾個像是磁鐵一樣被吸住,內心萌生「這應該可以變成一個故事吧!」的想法,接著就開始動筆了。
劉芷妤:「選擇成為寫作者」啊……這句話在我稍微年輕一點時可能是成立的,以前如果我有選擇,我肯定會選擇成為一個寫作者,可以依靠寫作而活下去的話就太好了,但當時的我並沒有辦法依靠寫作而活下去,因此我回到職場、領著月薪過生活;當我覺得這樣也滿好的,正打算乖乖認命的時候,命運又讓我成為了一個寫作者,而且是一個擁有讀者的寫作者。
然而很不幸的是,我現在對世界無話可說的時候比較多一點,我刪除自己寫出來的字、克制自己不要寫出來的字,絕對比真正寫出來甚至發表的還要多。
年紀也讓我對於創作的養分有了不同的理解:從前我相信文學、音樂、戲劇、網路、論壇這些都是創作的養分,但現在我想,也許強迫自己每天擠捷運上下班,每週一在社群媒體上抱怨人生,每週五大吃大喝,在Line上面貼出新買的貼圖──過著這樣的日子,相信自己和多數人沒有任何不同,才可能從那些千篇一律中,淘金似的篩出一點點不同──那既是不同,又是大多數人共同的不同,那一點點,就是養分。
這樣亮晶晶的小東西,在張琉珍作家的作品裡有很多,而且它們就和生活一樣,必須整個故事一起看才會顯出光亮,單獨抽取出來可能就是無聊的心靈雞湯了,這是我總是選擇寫故事的原因之一。
Q:屬於兩位的「好好過生活」的場景或期待是什麼?
張琉珍:「잘 살겠습니다」(從此好好過生活)是韓國婚禮要結束的時候,新人習慣說的一句話。舉例來說,婚禮結束後,新人在SNS上傳文字的話,最後都會加上這一句;或者是婚禮小物上要印刷哪些文字,這句話通常也會在基本選項內。我在韓國參加過無數場婚禮,每次看到這句話時都覺得很有趣,感覺很奇妙,不合文法。因為,並不是想要過得好就做得到,將並非個人意志所能決定的事說得好像能達成一般,令我感到興味盎然。「從此好好過生活」這句有趣的話便微妙地如種子般留在我腦海裡,發芽變成了一篇小說。雖然無法決定未來所有事情,但是想著可以這樣過生活,此生是否就值得了呢?
劉芷妤:我心中最極致的「好好過生活」可能是:我認為自己已經對外在與內在世界都毫無疑惑與糾結,不再需要藉由創作梳理這些糾結的時候。也就是說,如果真的要好好過生活,那麼我就不需要再寫作了。
但要達到那樣的太平盛世恐怕是不太可能的,若不在那樣的世界裡,自己的人生要怎麼樣好好過生活呢?我想應該就是,可以和自己想要相處的人一起生活,有餘力用最大善意去理解實際上不理解的別人,也被別人用最大善意理解著自己,努力做正確的事情,如果不小心做錯了,也能好好調整過來,那樣的日子吧。
當然,無論怎樣的生活,我認為有源源不絕的好故事可以看,絕對是不能缺少的要事。
與張琉珍作家剛好相反的是,我在出版《女神自助餐》之前幾個月,才剛結束Soho文字工作,成為一個每天擠捷運的上班族。在我十幾年的工作生涯裡,我數次擺脫又重回這個身分,兩個位子都待不了太久。目前最新的感受是,我似乎還是需要有一份上班提供的穩定收入和穩定產出,才不會對自己產生懷疑,這個想法在張琉珍作家的訪談裡也有看到,覺得很有趣。
年滿四十的這一年有點動盪,讓我感覺到接受自己是什麼樣子的人很重要。比如說我雖然很喜歡台灣某位女作家,覺得她真的廢得非常坦然舒適(?),但她那樣的生活和那樣的文字,真的就只有她那樣的性格才撐得起來;而我,無論在生活或文字方面,都有我自己在意與渴望的方向要去經營,沒有比較好也沒有比較差,就是和別人不一樣而已,希望還未滿四十的張琉珍作家也能在離開公司的專職作家生活中,找到舒適的位置。
張琉珍:非常開心我的小說集《從此好好過生活》可以在台灣出版,因為新冠肺炎的關係無法出國,但我創作出的故事卻能代替我去到遠處,讓我感覺稍微舒坦了一些。疫情結束後,希望可以盡快與台灣的讀者見面,希望台灣讀者會喜歡我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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