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覺得寒冷的冬夜適合讀勒卡雷。不是因為勒卡雷筆下那位「從寒風中歸來的間諜」(The Spy Who Come in from the Cold,亦即《冷戰諜魂》原名)深入人心,也不是因為勒卡雷小說裡的頭號間諜史邁利踽踽獨行的倫敦街頭永遠愁雲慘雨得彷彿望不見盡頭的冬天。而是,唯有在眾聲俱寂的冬夜,才能透過勒卡雷深邃幽微的文字,聽見自己心靈的聲音。
勒卡雷成名甚早,在冷戰正熾的1963年,32歲的他就以第三部小說《冷戰諜魂》攀上文壇高峰,自此成為「間諜小說」的同義詞。儘管奠定寫作聲譽的幾部作品都是以諜報世界為背景,但勒卡雷的作品並不能簡單歸類為「間諜小說」,因為不僅小說題材廣及恐怖主義、跨國企業、犯罪組織等等,而且他所刻劃的,向來就不是諜報戰的爾虞我詐與詭譎計謀,而是「人」,特別是面對時代巨輪無力且無奈的渺小個人的故事。
勒卡雷筆下的人物,永遠帶有一抹蒼涼的色彩,徘徊在無法征服的巨大現實面前,愛與恨,義與利,純真與世故,理想與權力,不斷糾葛角力,最後就只能以謊言遮蔽自己的眼睛,以背叛證明自己的真愛,在一次又一次的撕扯破滅中,走向無可避免的悲劇。
是的,勒卡雷的小說恆常以悲劇收場,即使是某種成功與勝利,也透著無比的悲涼。因為,勒卡雷深知,這世界是按著物質不滅的定理運轉,某方之得,必是另一方之失;某個人的成功,必定也是建立在其他人的犧牲慘敗之上。而更為殘酷的是,這所謂的另一方與其他人,更多時候並不是除我之外的他人,而是另一部分的我們自己。
於是,閱讀勒卡雷的小說,彷彿是在和自己的心靈對話。透過他那一個個有血有肉的虛構人物,我們看見了自己的人生境況:放不下過去,卻又必須不斷往前走;割捨不了純真的夢想,卻又不得不逼著自己現實世故。勒卡雷以悲憫的筆,把這個我們不願看見的自己帶到我們面前,讓我們不由得思索,看似沒有選擇的人生,會不會其實是我們自己選擇的結果?看似難以扭轉的人生,是不是還有其他的可能性?
究竟是什麼樣的稟賦,讓勒卡雷如此洞悉人性?這是多年來閱讀、翻譯勒卡雷作品時不時浮起的疑問。後來,在《完美的間諜》裡,我們終於得以瞥見他傷痕累累的童年:那行騙天下無往不利的父親,半夜拋下一雙幼子從此再不聯絡的母親,忽而豪宅名車忽而破產跑路如搭雲霄飛車般的離奇生活,以及這欠缺愛與安全感的童年為他一生所投下的陰影。
勒卡雷常愛引用格雷安.葛林的名言:「童年是作家的提款機。」自嘲說若此言為真,那麼他打從出生就已經是百萬富翁了。
確實,正因為有著這樣異於常人的身世背景,勒卡雷對於生存環境與人性有著異常敏銳的洞察力,對於愛與背叛的人生課題,也有著格外深刻的體悟。常有人說勒卡雷太悲觀,總是看見世界醜惡的一面。但是,深入再想,正也因為覺知世界之惡,才能以更寬容的角度看待人的軟弱與無奈。而這也才是勒卡雷小說看似無情,實則最為深情的原因。
勒卡雷在85歲高齡出版了回憶錄《此生如鴿》,坦率地揭開他與父親羅尼之間纏結難解的故事。在人生的暮年,回顧過往,他省思自己和父親真有這麼大的不同嗎?因為作家不也是憑空捏造一個故事,描繪一個根本不存在的人,用虛構的細節勾勒某個完全子虛烏有的關鍵,讓你信以為真?
「我不禁納罕,一個坐在書桌前面、在空白紙頁上構思騙局的人(也就是我),和每天穿上乾淨襯衫,除了想像力之外口袋裡什麼都沒有、出門去騙受害人的人(也就是羅尼)之間,真的有很大的不同嗎?」
然而,讀過《此生如鴿》的人就會明白,勒卡雷「虛構比真實更真實」的小說,並不是只靠天生的騙術就能完成的。勒卡雷行遍世界各地,穿梭戰火前線,用盡各種人脈親訪上自國家領導人、下至幫派分子的真實人物,為小說建構實境,也為他筆下的人物注入真實的生命力。走進筆下人物的真實人生,是勒卡雷成功的最大原因。
勒卡雷成名於冷戰高峰的1960年代,而我卻遲至冷戰已成歷史、恐怖主義狂潮席捲全球的21世紀初才真正認識勒卡雷。閱讀譯寫勒卡雷20年,不免時生相逢恨晚的感慨。但回頭想想,在那個時候遇見勒卡雷,其實是最好的安排。要是年紀再輕一點,對人世再天真一點,或許我就不會懂得勒卡雷那文字迷宮背後千折百轉的深意,也不會理解那愛與背叛其實是一體兩面的矛盾困境。甚至,我就會因此而錯過了這位我一生鐘愛的作家。
緣分不就是如此,總是要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對象。人與人如此,人與書更是如此。能在略識人生風霜的彼時,遇見勒卡雷,我深感慶幸。
李靜宜
翻譯家,東美出版社總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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