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數五秒月牙》書末是旅日作家李琴峰自己的譯後記。以少見的作者兼譯者來說,她坦率地表達了自己對「理想的翻譯」之想像,以及書寫過程中某些不為人知的背景。她描述的這些都很有意思,於是我更想試圖(儘管很難)略去這些她期待讀者達成的理解,持平看待作品,讓它們好好說話。
《倒數五秒月牙》收錄〈倒數五秒月牙〉與〈聖夜絲〉兩則中篇小說。前者以(在日本工作的)台灣人林妤梅及其(嫁到台灣的)日本好友淺羽實櫻在東京久別重逢的一日為骨幹,述說兩人介於友誼與愛情之間的曖昧情意,亦交待台日錯雜難解的歷史文化背景,藉由「異鄉人」獨有的目光(無論是性別或國族認同),淡淡鋪陳出某種無根的自由與悲傷。
〈聖夜絲〉則透過一對性傾向認同看似已毫無疑慮的女同志愛侶為引,細緻地將「身分」及「語言」的觀察,交織在近乎自白的小說情節裡。李琴峰把(異於他人的)愛戀與(異於自身的)語言纏繞而生的孤寂,妙喻為觸手可及卻輕碰即斷的絲線,那令人泫然欲泣的連結/距離,同時傳達了她對於一切可能與不可能、茫然又堅定、看似背道而馳卻可能同時存在、既自決又命定的複雜情緒。
在李琴峰的小說裡,我們首先注意到的是主角的認同議題,接著是層層鋪疊其上的一針見血觀察與哲學思索,無論是描寫人們身在異鄉的相濡以沫、掙扎苦悶,或關於迷信、出櫃與各種職場性別歧視,她一方面以主觀視角回顧記憶裡的小我與大時代,一方面又抽離自我地看待如今必須正視的現實:比如,她在〈倒數五秒月牙〉裡寫到跟主角林妤梅久別重逢的好友實櫻,「有一些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無法想像的」,儘管知道這是理所當然,卻仍感到寂寞傷懷;〈聖夜絲〉則是直截地讓女主角面對男性胴體可能的威嚇感,並從她的喃喃自白裡,讀者仿佛也一起體驗了某種程度不意「被出櫃」的狼狽。
我格外喜歡李琴峰對「語言」與「認知」的探索。她以切身的困惑,展開對於愛情的抽象層次思考:「我有時會想,在習得『戀愛』這個詞語之前,人們是否有可能真正談『戀愛』?若人類是透過語言的濾鏡來觀看這個世界,那麼未知的詞語是否就意味著對世界眼光的死角?」接著,她反身回望自己身分認同的塑造過程:「藉由認識這些詞彙,我將這些東西召喚到了自己的認知世界裡,或者說,我在自己的世界裡創造出了這些東西。如此想來,在認識戀愛這個詞語之前,人們應是無法在真正的意義上去談戀愛的。同樣的,在習得男性、女性、同性戀這些詞語之前,人們或許是無法在真正的意義上,去成為男性、女性,或是同性戀者的。」
更有甚者,她在小說及後記裡以不同身分(作者/譯者)點出語境轉換的微妙。這首先展現了她自寫自譯的多重視角,再者,從小說人物及內容兩種角度看來,也讓讀者看見跨領域(性別/語言)之廣闊及侷限:〈倒數五秒月牙〉裡,描寫走往不同方向但同樣「拚命抵抗語言的逆浪企圖泅泳向前的」實櫻與祖翁(實櫻台灣丈夫的爺爺,受過日本教育)時,讓曾在中國留學的實櫻如此表達她的疑惑:「自己講的中文難道不能是自己的東西,而非得是中國,或台灣的東西不可嗎?」;在〈聖夜絲〉裡,對於「語言」與「戀愛」的關係則做了更進一步的表達:台灣女孩說自己在學習新語言時「只需要為已知的事物賦予新的名字」,但對於生命裡從未出現過「女同志」三個字的他人來說,「等於是要在自己的世界裡,從無到有,創造出對自己而言從未存在的事物,想必很不容易。」凡此種種點到為止的情緒關照,是她小說裡獨有的溫柔。
有趣的是,〈倒數五秒月牙〉此般設定如此摩登的故事裡,卻因為說著好似無法迎刃而解的暗語,情絲若伏流,林妤梅僅能以詩句(日本漢詩)含蓄傳達。相較起兩人首次離別時意義與風格都明白易懂的七言律詩,那隔了五年相逢卻遞不出手的卡片,措詞與典故都艱澀許多:
櫻舞梅飛日月流,黌門一別幾春秋。
鯤鵬薄宙今何在?帝女堙陽志未酬。
乍曉阨災方惴惴,忽聞秦晉復悠悠。
蓬萊瑞穗難期會,且託嬋娟寄旅愁。
她引用《逍遙遊》與《山海經》的神獸與傳說,加深兩位女主角處境滄海桑田的感歎,也讓我們明白,小說裡出現的兩首詩,不僅僅是做為首尾呼應的點綴,也展現兩人之間靈魂與現實的距離與默契,整篇小說由此增添幾許古典美感。
〈聖夜絲〉則藉著主觀視角描摹出如此溫厚的世界觀:「我總覺得這世界上的大人分成兩種,一種人的世界已經僵固成形,另一種人則尚為柔軟可以自由形塑。前者總懼怕著接觸到外在的新事物會使自己的世界崩毀,後者則尚保留有將嶄新事物接納融入自己內在世界的餘裕。世上的人們或遲或早都將成為前者,但在成為大人的過程中,愈是有過存在遭受撼動、不得不懷疑常識,與世界猛烈衝撞並受傷的經驗的人,能維持後者的時間就愈長。」一面思索曾經幸運遇過多少人能微笑接納自己的動盪搖擺,一面期待自己能成為他人在最困頓茫然時靜靜投出「莫擔心,我一直在這裡」的慷慨,這是對世界的感嘆,也是對自我(可能)的期許與傷懷。
這讓我憶起自己首次進行稍長篇的寫作時,寫到《騎士》那段近乎夢幻的公路旅行至末幾乎無以為繼,想了許久都無法說服自己寫出一個「像樣的什麼」,彼時的氣力與心境讓整部小說自然結束在兩名主角身處在交雜的公路間,被超越、重新設定、又錯過出口,而後在心底默默倒數、想像自己被靜靜拋進太空裡,只能是這樣的一個開放結尾。於是讀到李琴峰在〈倒數五秒月牙〉文末出現的閉眼倒數時,我先是倒抽一口氣、而後會心一笑。那樣既寂寞又自由的心情,雖不能說自己完全理解,但裡頭好些珍貴的體悟、對「人」與「人生」皆存有的美夢與熱望,都令人仿佛能一眼望穿捧在手心。
隨著年歲漸長,自己逐漸清楚,青春時所希冀攀爬的艱澀文學高峰,其實並非真正嚮往,反而是某些通俗的愛戀關係或者再尋常不過的招呼問候,更能不意打動我心。《倒數五秒月牙》使人易感之處,或許並不在於它的文學性特別崇高、也不在它如何大眾言情童叟皆懂,而是那話語之絲既剛且柔,串連起作者與讀者的情感,是那文字的敏感與缺憾,捕捉住片刻的永恆,它裱框住的永遠的一天,帶著我們看到那些尚未灰飛煙滅的、最初的可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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