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了解的事情越多，越像是一家人」──讀《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

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

到了現在，她想到自己為了丟廚餘，讓孩子拉著機車被拖行了幾公尺，膝蓋滿是擦傷，她還是會想哭──這是所有母親的惡夢，而謝凱特幽幽道來被拖行的他與母親這段，不怨不怪，還有點天真的得意。家庭的恐怖，正在此處。不曉得別人讀到這裡，是否跟我一樣，過度關心媽媽手上那包快發臭的廚餘，到底丟了沒？我直到長大以後，自己一個人在外面住了，要自己洗衣服、丟垃圾的時候，才發現垃圾不落地政策在台灣實施多年，但付出了清潔隊員傷殘率極高、民眾被撞死、成為植物人的代價。那一副死也要拿出去丟的氣勢，是除了臺灣以外絕無僅有的奇觀。而當年那個被拖行、沾滿泥沙的小孩，好奇地打開垃圾袋，一樣一樣細細端視，寫成了我們手上這本《我媽媽做小姐的時陣是文藝少女》。

唯有寫作的穿越魔法，讓作者得以看見母親在成為母親以前，那個文藝少女的模樣。書首所附的母親字跡十分娟秀，證明謝凱特所言不虛。但少女做了媽媽以後不一樣了，她什麼都知道，就算是不想知道的也得知道。諸如兒子的小奸小惡，就連上廁所都要徵求媽媽同意，才得以當眾盡情解放──就算大家都在吃飯也不例外。光是用想的都快吐了，這卻是母子間最親密的經驗。這些生活瑣事在謝凱特筆下有了十足的煙火氣，人跟人的角力在其中上演，如果想了解周遭的人為何做出那些我們不理解的選擇，不妨翻開此書，詳加筆記。

在這本散文集中，能看見一個母親，努力給了孩子她所有的一切。到頭來，卻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丟了這個孩子。

他會謊稱父親失業，為了省下三十元的理髮費。

他詐領同學的字典，因為家裡沒給他買新的。

他失戀了，把交換日記沖進馬桶，結果馬桶不通。──媽媽挖了出來放在他書桌，還裝做什麼都不知道。

孩子有了他自己的祕密，這也意味著媽媽的魔法終於失靈了：以前說什麼，小孩都好乖好聽話，但現在不了。人與人是計較的，我對你怎樣，你就該怎麼回報我。但從這個孩子訴說的故事，我倒是看見了新的視野：我可以想像少收三十元的理髮阿姨可能平常不捐款、還努力說服婆婆媽媽用「好一點的藥水」，但對這個陰鬱不討人喜歡的男孩，多了一點點沉默的善意。

媽媽知道自己的孩子不誠實，但她不打不罵，從拮据的家用挪出一本字典的費用，也不恩威並施，說些「你要好好讀書報答父母」的陳腔濫調。

那份用膠帶裹了又裹的交換日記，代表媽媽從來不翻看孩子在抽屜的信件，而是全心全意地信任，但永遠在原地守候。

怪不得，謝凱特在折頁自介寫著「長大是一件好事」。原來在那些時刻，你以為自己失去了全世界最重要的事物，像是自尊、誠實或其他的什麼，但現在來看，其實是獲得了這人世間相當罕見的善意。這些安靜與空白，是為彼此留下餘地，也是這些散文篇章特有的留白。謝凱特曾提及，這個書寫計畫本來是與母親通信，但後來只在書中留了一篇，因為每次看了都哭，於是不了了之。因此對讀者來說，讀了這本書，謝媽媽依然是永恆的謎團——就像是我們自己的母親。

但不知道也沒關係，很多事，還是不知道比較好。身為家人就是要做個睜眼瞎，但心底雪亮。他在〈野菜天婦羅〉寫著：「不了解的事情越多，才越像是一家人。」所以兒子寫了這麼多，我猜謝媽媽大概也不意外，字典的事、伴侶的事，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不知道兒子心裡這些百轉千折九彎十八拐。這書，於她來說應該有另一個書名，像是：《我兒子做小姐的時陣是魔法少女》之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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