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電影散場後,它會在你的記憶裡繼續演下去。
有時只是一幕景色、有時是個角色的身影。
看似人走茶涼的一幕,卻讓你也活了進去的燈火未滅、溫度仍在,角色隨時可以回來,你總感到似曾相識。
如《新天堂樂園》膠捲中的一格,記錄了太多意在言外。
為什麼?因為它照亮了你人生中的一瞬之光,相信它是永恆,而你的心仍有星火不滅。
※本文可能有劇透,請斟酌閱讀
這部電影很美,因為主角每一次的看都是一期一會。與其說它在講一個天才鋼琴家的真實故事,不如說它讓我們看到一個傑出藝術者他所感受的所有細節,都迸發出水泥縫中鮮花的壯美。當我們從他的角度看世界時,才感受到種子從地面竄出的意志,比起遍地的野生野長,有些人的存在是為讓人看到天空。
許多故事聽來講去,人們只想知道主角結局是否幸福。但有的好故事是告訴你,幸福往往是一種未完成。
這個述說盲人鋼琴師米提克柯許的傳記電影,導演則是讓你感受他感受到的強烈細節、讓你領略他的狂喜、讓你同溫他成名後的寥落。當他彈琴時,他不只一次告訴身旁的人,「這琴鍵彈下去是紅色;那個鍵彈下去則是黃色……。」於是彷彿有油畫的筆開始隨音符說話,
你可以因此感受到他母親牽著年幼時的他,走過深秋時的草原,儘管那是那對母子的離別前;儘管那時他眼睛還沒全瞎,可以依稀看到人影與光暈。那條路有著鮮亮陽光又深邃的綠,但美得讓人預感悲傷是否快要到來。
這部電影的導演馬歇皮爾修扎,打開了你的感官,讓你體會天才鋼琴師米提克早年看到的那些朦朧美;他怎麼揉眼也看不清楚雙親的深情凝視。讓你聽到他過人聽力中聽到的流言蜚語、聽到更多世間風與樹葉等放大的細節。讓他永遠害怕每個關門聲,那聲音提醒了他父母最後拋下他。而那迎風的窗子,永遠讓他仍聽到這世界溫柔的那一面,如風聲與鳥鳴聲。
就是這樣寫生般的敘事法,你可以了解他為何一直想飛,為何他想像神話裡的伊卡洛斯,忘記翅膀會燒毀,而直直地奔向太陽。他是活在自己感官的世界裡的,父母沒有條件讓他受教育。最後將他棄養於特教院時,母親留給了他一個「救命草」──一把口琴。她告訴他,吹這個聲音是黃色;吹另一個音符就像是紅色。
它讓他還記得尚有視力時,看到這世界的樣子。雖然線條都不明確,但是是充滿各種顏色與光暈的世界。
這部電影雖然貌似取了一個有點矯情的中文名──「只有悲傷才是美麗的」。但的確因主角活在一個純然感官的世界,他的生活大半是去認真體會這世界色彩與聲音的流動,因此他演奏的與他所感受的,都有著非常純粹的色彩。說來殘酷,這幾分像是畫家莫納後來視力不好時,他畫中池塘的顏色更加斑斕與虛中帶實、貝多芬耳聾後憑藉著記憶創作出〈悲愴〉〈命運〉等更恢宏的作品。
記憶像調色盤、讓感知多了幾筆凝重的色彩。這部電影就是在講這樣生命的美,而不只在訴諸悲情。有一幕是米堤克小時候,母親邊洗衣服邊哼歌,他在旁邊吹奏口琴與跳舞,那清晨的陽光照下來。你終於可以體會米提克母親所說的音符也有顏色的意思。那個日子像被標註了一樣,提煉成一段小調的輕快,獨立於困苦的生命裡。
或許我們都需要這樣的一刻,獨立於你際遇之外的美好。而且因為日後的記憶塗塗抹抹,那樣的日子就會像油畫一樣,可以覆蓋或增添,超越了人生的庸俗塵埃,有了解救性的一刻。
當然這樣的感官全開,也是一種絕對的孤獨。當他從事畜牧的父親知道自己孩子眼睛將失明時,絕望到將他放在牧場的馬身下。當時他五歲多的小身軀,聽著他父親洩憤地拿馬出氣。在那樣的馬蹄震動與嘶吼中,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與害怕,明明是在他的父親面前,他卻置身在世界邊緣。
這也是他後來為何總感覺立於世界邊緣的無助。所有人聽了他的演奏,才願意結交了解他。才華像條魚線,雖然強韌地勾住他,卻時時感到踩在邊緣的土崩碎石,無論在人際、愛情與工作上都如此。才華那條魚線在提醒著自己的憑藉與岌岌可危。
才華那條魚線在提醒著自己的憑藉與岌岌可危。
於是你看到他幾分像《香水》中的葛奴乙一樣,五感中有一樣特別發達,讓他們對這世界像是摸索的,但天生條件不同,隨時有撲空的預感將他們凌空抓走。米提克的才華備受肯定,但他無法真正感受到被接納,台下的讚美與質疑總是迎面而來,他面對實際人生時,都像是踩空一樣的無依。
他在做完歌,當下想跟人分享時,發現他周遭的工作夥伴有各自社交圈。他只好去樓下找了一流浪漢來聽他的歌曲。同業後來看到他有信心危機,卻只心痛地指出他為何不珍惜自己才華,好好努力。
人們總以為才華可以讓人飛,但沒有人想要接住他。
包括他後來找到的愛人,對他不凡的才華也抱著愛戀之情,卻只是讓他更感孤獨。當他找到流浪漢朋友來聽歌時,他的愛侶只有一臉鄙夷,彷彿是米提克虧欠了她的期待,卻沒發現她當天帶給她的除了吃食,還留了一把花,最後放花的動作,像是她從來沒留神他看不到一樣。在一個空氣混濁的室內,留一把花。
人們對米提克這類天才總滿是期許,卻沒意識到那期許竟像是來往的先決條件。那樣對名人如鏡中月的投射,都照不到米提克本人。
米提克從小就愛依附在窗邊,因為光的折射可以讓他看到一些光影。在被醫生宣告他視力將消失時,他聽到父母的啜泣聲,但也看到的是那天陽光正好,好像可以看到一些什麼,那樣朦朧的樹影,讓他看到了鍵盤上的顏色一樣。
看到母親擔憂時,他從窗外悄悄地看親人,毛玻璃中母親的剪影,是他最後對母親溫柔的記憶。導演鏡頭語言有著回憶的深淺,對照他成名後,人世的各種條件論,米提克在幼年失明前看到的每一幕,都在那時停格成記憶。被封存在情感的結晶裡閃閃發亮。
母親帶他走過晚秋的田園,他能感受到光影。
他人生中感覺最踏實的,是那幾抹重彩,在他即將失明時。以心去看到的那幾幕,簡直像梵谷的畫一樣,無論是麥田還是星空,都是心靈的顏色。米提克的即興爵士也是這樣。當多數人都不相信一個盲人會彈鋼琴;以為他的即興是亂彈時,只有一個行內人在咖啡廳了聽到了他的才華。
他始終在人群中踽踽獨行,只有靠才華「飛翔」時,他才感覺是落了地般的踏實。你後來看他有幾分像梵谷,能用心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美好,直覺地想要抓取,卻都無比的寂寞。人們看到他的不凡,一顆老心卻沒被接住。
在人群中他總是踽踽獨行
有一天,他依舊站在窗口,彷彿又如童年時感受到外面的春光正好。他最終仍走不出去那扇被他父母關上的大門,也走不進人群裡,所以他像神話裡的伊卡洛斯那樣從窗台上「走」了出去,只因「看」到了太美的東西。
這部電影在講一個活到29歲的人,他一生濁重的際遇,以及他用這份濁重孕育出的輕盈之美。沒有誰的悲傷是沒有價值的。只是多數人是薛西佛斯,有人則一生注定是伊卡洛斯。
《只有悲傷才是美麗的》(Icarus. The Legend of Mietek Kosz)本片導演為曾以《人生多美好》橫掃波蘭票房的導演馬歇皮爾修扎,他在此片與波蘭影帝大衛奧格羅尼克再度合作,將盲眼天才鋼琴師柯許的傳奇故事搬上大銀幕。
天才鋼琴師柯許自小失去視力。母親將他送到視障學校,他在那裡學會了鋼琴,而這成為他跟世界溝通的唯一方式。本片將這名音樂奇才的哀傷與振奮,藉由傑出的演技與演奏完美呈現出來。導演將「米提克柯許」擬譽為希臘神話悲劇人物「伊卡洛斯」,青春正當振翅,卻墜落雲霧裡,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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